两人又沉默了,风声在肩膀间淌了一条河。
良久后,殷凤留才又开口:“如今你长大了,说起来,我还没有给你取过名字。从前的名字忘了吧,以后,你就叫殷怜香,怜取的怜。”
殷怜香仍只是点了点头,说完这些话,与这个收养自己的女人好像就再也无话可说。殷凤留站了起来,楼高风盛,她一身红罗裙,臂弯长帛,鎏金璎珞,还像个少女打扮。她想起来什么,衰老的眉眼展开,是一片旧时波澜的湖水,喧嚣过,死寂过,如今,那里已是后人不得而知的隐秘。
她手腕带着银铃,击节便成乐,扬声唱:“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缸照,犹恐……犹恐……”
歌声远了,红纱逸散风中,雾月缭绕影子,殷凤留已从楼顶纵身跌下。
殷怜香抬起脸,看着轻纱随风飞远,而后他露出微笑,与殷凤留一样的微笑,高傲,讥诮,他的一切都壁垒巍峨,无人能撞碎。
他轻轻将后半句哼完:“……相逢是梦中。”
从今往后,他就是虚花宗的殷怜香。
第五十八章明月直入
香阁烛泪,旧影相依,枝叶繁茂的心也有寂静的温存。
殷怜香伏在钟照雪肩几刻,雏鸟一样柔软,钟照雪只感肩上渐渐湿热一片,微热的,湿漉漉的雨水,浸软了自己身上嶙峋的山峰。钟照雪心里又生了一点柔软,殷怜香从来不屑说,也未曾想为自己做任何辩白,他愿意做恶人,不愿意被同情。
抱得太紧,伤势也在作痛,他没再说话,只用衣衫湿淋淋的双臂,揽怀着一副纤瘦的脊背,触感真实而温暖,是人和人最亲密的距离。
琉璃易碎,彩云易散,殷怜香而今已经身居高位,不再是当年弱小多病的孩子,想要的东西几乎没有不能得到的,但他的心仍不相信任何幸福会长久地眷顾他。
钟照雪就是他愿望中的最拙劣的一个秘密。
勾引与计谋,是他一贯擅长的手段,可在钟照雪面前,这也是他最容易失败的技法。在碎裂一地与如履薄冰中,一向无所顾忌的殷怜香,也选择了贪图后者,若看到失望或厌恶的目光,任由钟照雪遗忘他那些丑陋的过往也好。
但与幻想过的种种分裂迥异,钟照雪既不在乎他变坏,也不追问他的事,只是轻轻用手搭在他的背,如同顺一只猫的毛,用来顺一个性格多刺的情人也刚刚好,他的委屈与伤心便全然倾泻。殷怜香感觉自己变小了,自然也变得幼稚,压在心底的话是对是错,都可以借一时的情绪抛出,即便会粉碎,也可以无所顾忌一刻。
殷凤留教他不能专情,教他不能委屈,但从未教过他放手。殷怜香以为自己必然毁坏所有喜欢的东西,可他在爱里时一切无师自通。
他又忘了这是一种娇纵,只会对亲密的人使用。
“我讨厌你擅作主张,自以为是,你为我赔了性命,我也不会领情。”
“我知道。”
“那晚我跑了一整夜,我回到铜山关,可已经结束了,他们说你死了,在漫天的风沙里,没有人能逃过那种沙暴……我找了很久,只找到一把断剑,可你从来不会把剑丢弃,除了剑,我什么也找不到了。”
“……对不起。”
“对不起也没有用,你胆敢联合你那师弟骗我,以后我再也不信你了。”
这句话出口,殷怜香才抹了一把眼泪,别扭地将他推开,相见时浮动的欣喜和久别重逢的伤心从心腔里漫过,又到了算旧账的恼火。
这事是钟照雪的不对,他该理亏心虚,只得以再拉住殷怜香的手,向他笃定道:“那时我既然和你相约,自然会平安无事。”
“平安无事?”殷怜香秀眉一横,突然伸手作钩往下,在钟照雪的腹旁一按,便见得他眉峰微皱,果真是在忍痛,若非旧伤未愈,也不至于被殷怜香几招轻易拿住。
他更火大,宋振那老东西下手必然没留情,又不知道那一日钟照雪和九派之人如何相斗,说来说去还是怪他一意孤行,不听人话。可他知道,钟照雪向来不怕生死,否则当年又怎会临阵受托,便抵命相救素不相识的小雨……想到这,殷怜香垂下眼帘,心池又泛着别扭又轻快的涟漪。
……他是如当年的道义之心驱使,又或因为喜欢他?
钟照雪没察觉殷怜香那千转百回的心思,当他还在气头,只拉开他按着伤口的手,耐心解释:“我并非有勇无谋,当真冲进沙暴,只不过偷梁换柱……”
他将那日以及后来被陈伯救起的事情一五一十告诉殷怜香,隐去其中一些伤势的细节,殷怜香面色阴沉,心里早已将那些人大卸八块,只在听到钟照雪问他这些时日过得如何时,才矜持地微微好转。
“我看你倒过得很好,还有闲心风花雪月。”
这阴阳怪气的语调,钟照雪难免困惑:“什么风花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