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徐道正这一家子,虽说那徐子期是他家亲戚,他若是登基,徐家这几口子便是皇亲国戚,可是徐道正,也差点儿往外奔逃了。实在是他先前是给傅辛制作火器,打压过自己这个亲侄子,他可生怕徐子期富贵之后,报复回来。
临了临了,徐道正思来想去,却是决意不逃了,对着妻子儿女道:“虽然人人都说大哥儿性子冷,可是我觉得,他还不至于对咱们这些亲戚赶尽杀绝。就说大哥,混得天下皆知,子期不还是在那劳什子民学会里给他寻摸了个位子?虽说后来吧,大哥身子骨不行,呜呼哀哉,一命归西,消受不起这顶乌纱帽,但是子期对他,也算是照顾了不是?”
稍稍一顿,徐道正又蹙起眉来,说道:“咱们就不走了。一来,火器和木工作坊,都在京郊,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二来,咱家子骏对子期有恩,子期绝不是那等忘恩负义之徒。这汴京,咱们还是好生住着吧。”
徐子期登基之后,对徐道正一家,还算是不计前嫌。他用国库里傅从嘉慷慨相赠的银子,收购了徐道正的火器作坊,又令徐道正做监工,还要给他加官进爵。徐道正连忙推却,只领了监工一职。徐子期见状,便干脆封了徐道正的一双儿女,徐子骏及徐,徐道正思虑一番,便未曾推辞,领受谢恩。
眼下徐搽了搽几抹胭脂,穿戴整齐,便骑马入了宫城。她此番前来,为的不是别的,实是因为徐子期再开皇商一职,出海巡游,采购货物,而徐主动请缨之后,徐子期钦点了她为商队领队,此次召她,便是要在行前再交待一番。
两人用罢了满桌佳肴之后,徐子期轻抿浊酒,又凝声道:“,此间正是二娘先前住的宫苑,你瞧着如何?”
一怔,微微一笑,道:“儿无甚见识,瞧着每一处宫苑都好。”
徐子期勾唇,道:“你没有见识?你是出过海,游过西洋的人,甚么没见过。”稍稍一顿,他又道:“不瞒你说,先前朕对于女流之辈,不甚瞧得起,若不是被人痛骂了一番,只怕也不会醒悟过来。就好似洋人的东西,有好的,有坏的,不能一概而论;女子之中,有见识粗鄙的,亦有目光高远的,也不能一竿子,全都打倒。”
勾起红唇,定声道:“官家所言极是。儿心知肚明,此番由儿一个女儿家做皇商领队,必会有人传些闲话儿,暗指官家任人唯亲。儿定会有一番作为,堵上那人的嘴。”
徐子期点了点头,默然半晌,又道:“近来可有二娘的消息?”
闻言,道:“自二娘入宫之后,便不曾有甚么联系了。儿也不知她现下如何了。”
对于徐子期的询问,徐也不曾多想,她此刻是雄心勃勃,满心欢喜,直想着在大海之上,闯出一片事业,又想着若是再遇见傅朔,一定要对他说出真心话来——
当年,是她错了。她明明喜欢他,却又怕自己太喜欢他,小心翼翼地提防着,屡次三番地试探着,便是在一起了,也不肯掏出一片真心来,直等到他果然离去,杳无音讯,她才心生悔意。
徐忍不住幻想起来,若是再遇,他该是甚么模样?两人之间,谁会说出第一句话?而这一句话,又会是哪几个字呢?
这般想着,徐不由得出了神,手持银匙,定定地望着空空如也的碟子,而那唇角,却是缓缓翘了起来。
忽地,徐子期的声音,惊得她回过神来。
“昨日,傅辛在时,派出的船队回来了。”
徐子期的声音淡极,徐却是眼眸微亮,稍稍斟酌之后,拿捏着语气,开口道:“可曾带了甚么稀罕的物件回来?”
徐子期漫不经心,缓缓说道:“不过是些小玩物,及几十盒阿芙蓉膏罢了。傅辛发了十艘龙船,结果这十艘船,先遇上海难,后逢着海盗,只两艘回来了。便连领队的那位京兆郡王,也折在里头了,尸骨无寻,不知该说是可怜,还是叹他,求仁得仁。都是两年前的事儿了,如今却才报回京中。”
哐啷一声,瓷碟落地,遽然间摔得四分五裂。
徐急急蹲了下来,死死垂着头,手上分外麻木地捡着碎瓷,眼底则是一片模糊,泪水难收难休。
是生离还是死别,往往要到若干年后,才会清楚明白。
惜取眼前,莫轻别离。
【徐番外终】
132、番外四
傅从嘉·从臣嘉颂徒虚美
“爹爹,阿娘去哪里了?”
“你阿娘,去修佛了,再不是红尘中人,以后便不要提她了。”
幼年的傅从嘉听了这话,竟当真信了,这小郎君自然是好不伤心,哭了接连数日才算罢休。
数年之后,傅从嘉回想起来,不由得微微一哂,摇了摇头。
他那亲生母亲,虽出身卑微,可却长得一副出尘美貌,阮宜爱嫁过来之前,尤属她最是得傅辛宠爱。若细细论起他阿娘长甚么样子,倒与阮流珠颇有几分相近——这并不算巧合,他傅辛宠爱的女人,不是相貌相似,就是性情相近,阮氏不是这些女人里最好看的,却是最勾人的,最合他心意的。
或许是因着这一点宠爱的缘故,起初,傅辛只是将他那阿娘送到府外,另寻了处院落养着,不曾似对其他婢妾那般痛下杀手。可惜傅从嘉的生母并不甘心,伺机偷跑回王府,差点儿正面撞上了阮宜爱,由此惹得傅辛雷霆大怒。
傅从嘉还记得,那年他不过七岁,正与仆侍在庭院里嬉戏玩闹之时,忽地远远瞥见一个与生母颇为相近的女人,被人死死扯着头发,毫不怜惜地扔进了傅辛的书房里去。傅从嘉心生好奇,绕到书房窗下,借着那一丝缝隙,往内室窥觑。
鸟雀喧鸣声中,幼童伏于窗下,粉嫩的颊边贴着檀晕鞓红的富贵牡丹。他眨巴着一双水灵的眼儿,亲眼目睹了自己失踪已久、据说修佛去了的亲娘,是如何被看似温和慈蔼的爹爹,亲手掐死的。
他忽地觉得,阿娘好像前日所见的大鹅,修长的颈儿被男人死死扼住,她像大鹅一样叫着,声音嘶哑,两只雪白的玉臂像翅膀一样不住扑棱着,扑棱着……
长成之后,他看见那些颈线优美的女人,总忍不住多看上几眼,心头漫出一片尤为诡异的爱怜之意。
“你这样白,颈儿这样修长,真好像只大鹅。”
设计害死傅辛之后,春雨连绵的夜里,傅从嘉倚在父亲卧过的软榻之上,手上把玩着那女人白嫩的一对玉足,眼儿慵懒地凝视着她半寐半醒的模样,口中缓缓地,说出了这样的赞美。
女人斜了他一眼,欲要收回脚,却被他牢牢拷住。
傅从嘉眯眼而笑,沉声道:“你这淫妇,老实交代,肚子里的孩子,果真姓傅?”
阮氏懒得搭理他,只略为不耐地移开眼来,缓缓道:“真是理解不了你。费了好一番心思,好不容易做了官家,成日里就这样厮混、胡闹。你便是恨你爹爹,也该为了受苦受难的百姓好好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