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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页(第1页)

距离太近,玄烨声音里的每一分叹息和无奈,都不漏分毫地落入耳中。容若一时间恍然想起渌水亭里,玄烨头一次在自己面前露出最真实情绪的那个夜晚。

然后他想起那晚玄烨神色里的黯然,想起他辍朝五日,想起他亲自送皇后的灵柩,一直到北沙河巩华城殡宫……那漫天飞舞的缟素,自己到现在仍然深深地震撼着自己。

可是他才想起,自己这样的情绪,这个高高在上的天子,原来也是曾经有过的。

“可是……哪怕痛不欲生,这感觉也只是悔而已……绝不是爱……”恍惚的思绪很快又被玄烨伴着温润气息话语打断,“朕虽后悔没能厚待她,没能尽可能地给她多一分的温存,这种悔恨,曾经如梦魇一般纠缠着朕。可是……朕没有爱过她……这一点朕从没悔过……即便要再来一次,朕也不会用自己的爱去填补心中的悔恨……”放在腰间的臂膀突然收紧了几分,“因为朕的感情,自始至终只给了一个人,也只肯给一个人而已……”

心口莫名地沉重起来。容若突然发现,哪怕二人已经分离了数月之久,面前这人,却竟能将自己看得如此明晰。

仅仅是因为他也有过同样的感觉,还是说……正如自己此刻对他的痛苦能够感同身受一般,他对自己,或许亦是如此?

自己心底那份深至骨血的悔恨,他当真能够明白?

这时,玄烨慢慢松开了手,目不转睛地看着容若,目光异常地清澈。

这就是答案罢。

容若定定地看着这双眼。在这世上,还能找出一人,比这目光的主人更能懂得自己么?还有人会比他,更费尽心思地去了解自己,去揣度自己笔下的每一个字么?

没有,没有。

容若知道,在所有人眼中,他的悲戚,应是来自丧失爱妻之痛。即便是自己曾对他说过“知我者,梁汾耳”的顾贞观,也不例外。

唯有面前这人,他有过和自己同样的经历,他在意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他是皇上,却也是将自己看得最清楚的那个人。

他甚至比自己更清楚,更坚信,更肯定,纳兰容若对玄烨说过的那句“一生一代一双人”,究竟有多么深重。

若非自己已将那字句看得千金之重,此刻又怎会无法面对他,怎会如此这般,在爱和悔恨的夹缝中进退两难。

可是这些,他居然都懂。这两个月里,他甚至没有见自己一面,可是他全都看在眼里。

想到这里,容若慢慢地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突然伸手,反手抱紧了玄烨。同刚才玄烨拥抱他一般,同样大的力气,同样紧地束缚。

然而这力道稍纵即逝,很快他几乎是失掉了所有气力一般,倚靠在玄烨的肩头。

他只是忽然觉得累了。

长久以来,用温润如玉的姿态,去掩盖内心所有独自承受的痛苦,不为人道,这对于自己而言,几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哪怕卢氏突然死去之后,自己的世界在悔恨中曾一度崩塌得几近支离破碎。然而,当巨大的悲恸如潮水般卷过之后,自己依旧得拾起那残破的砖瓦,一片一片地重新拼凑回原状。

他必须重新振作。因为他是父亲眼中令人骄傲羡艳的好儿子,是家人眼中温和恭谦的公子,甚至是旁人人眼中的满清贵州,权相之子,词坛翘楚……

这些沉重的名缰利锁积压在心头,一生一世都挥之不去。所以他能做的,唯有承受,并强迫自己去习惯而已。

哪怕那种无法为人道的悔恨,也只能死死地埋藏在心底最深的地方。

然而此刻,当这全天下最坚实可靠的怀抱,就敞开在自己面前的时候,那些被压抑太久的东西,才突然间浮了上来。

在一个人承受了太多的痛苦和压抑之后,突如其来的疲惫,几乎要将自己拉入无底深渊。

如果说,这世上有什么人,是可以让自己偶尔放下所有伪装去依靠的,除了面前这人,又还能有谁?

容若挑了挑嘴角,泪水却再一次肆意地滑了出来。

玄烨感受着怀里人的一举一动,目光起初闪过讶异,很快就变作如水一般的温柔。只觉但有此刻,自己这数月的焦虑担忧,便也是值得的。

是年九月,玄烨自京师出发,拜谒孝陵,并巡查近边。这是也是容若第一次以御前侍卫的身份,扈从他出巡。

出发当日新晴正好。天高气爽,万里无云。玄烨坐在轿中,时不时地掀开帘子朝外看去。但见秋光满目,遍野枫红,远远望去,如云锦簇,一时间心情亦是分外畅然。

稍稍收回目光,一眼便看见那被自己着意安排在轿子一侧,随身护卫的人。

纳兰容若一身玄色铠甲,手提着缰绳高坐于马上,正抬眼望着前方,并未注意到玄烨。然而他眉目间的不自觉的神色,较之往日也已然多了几分英气。

玄烨赏玩一般地看着,不觉忘了收回目光。直到对方察觉到什么,侧过脸来。

二人四目相对,片刻后各自相视一笑。仅此,不再需要任何语言,便已然足够。

车马劳顿数日,终是抵达位于昌瑞山的主峰下孝陵。这里合葬着玄烨的父皇顺治帝,以及母后佟佳氏。

玄烨按照往年那般,熟练地进行着祭奠礼节的每一个步骤。

他可以感觉到自己正立于在众人视线的中央。也知道人群里,有一个人,也在正同所有人一道,这般目不转睛地仰视着自己。

然而,看着父皇和母后的墓碑,他头一次觉得有些恍惚,觉得心有所感,如潮水般在心头涌动。

自己父皇顺治帝,他无疑是历史上少见的“爱美人不爱江山”,并当真打算为此付诸行动的皇帝。他对董鄂妃的多年如一日的深情,以及在她死去之后,那惊世骇俗的出家之念,都曾是京中人氏茶余饭后最热衷的谈资。

然而在年幼的玄烨眼中,他看到的绝不是至死不渝的感人深情,而是另一个女人的冷寂和绝望。

它们来自于自己的母亲,佟佳氏。帝王家若当真有生死不负的情爱可言,那必定是建立在无数眼泪铺陈而成的辜负之上。

所以自己虽然敬重父皇,但并不意味着就能理解他那种惊世骇俗的举动。也许他从心底而言是有些怨恨父皇的,怨恨他为何如此执意于一个女人,甚至为郁郁而终,此辜负了其他的所有人,包括身为国母的自己的母亲。

然而今日当他站上这陵墓前的一刹那,玄烨忽然发现自己忽然就明白了自己父皇,明白了他当年的每一分执念,每一分不可自拔近乎执拗的专情。

这不仅是因为自己也处在了顺治帝当年的位子,更是因为,自己的生命里也出现了像董鄂妃那样的一个人。

一个你无论如何,也要将他留在身边的人。一个你见了他,眼中便再也容不下别人的人。

生命之中,若有了这人,便已然完满;若失了他,则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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