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此事,终究不是李德所能开口劝慰的,他闻言,也只得应下,徒然地叹息一声而已。
47
一片伤心画不成(中)
容若独自站在宫门处,今日是他当值的日子。
茫然地站着,看着不远处来来回回的人,只觉得思绪飘忽不定。然而,春寒料峭,袭在周身,却是刺骨的冷冽。纵是一身的侍卫铠甲,也无法阻挡分毫,反而压在肩头,沉重得教人难以喘息。
容若看着远处宫中的红墙黄瓦,肃穆森然,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进宫的情形。他甚至还记得,初次见到的高大宫墙,给自己心头带来的重重压迫。那时候,自己明明是一心想要远离这里的。可是末了,却竟是在此处越陷越深。
从缺席殿试,到高中二甲第七,然后被任命为御前侍卫,三等,二等,一直到如今自己身处的这一等侍卫的职衔。可是,这世人憧憬的职衔,对自己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容若试图回想自己走到如今的每一分细节,可是出现在在脑海的,却只有一人的面孔而已。
容若苦笑。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张面孔,是支撑他浸淫在这官场是非中的全部意义。正因为如此,在那人拂袖而去之后,自己原本习以为常的职内之事,竟会变得如此沉重不堪,兴味索然。
他甚至找不到足以替代那个意义的任何事物。于是,原本矗立在自己面前的堤坝就这般轰然倒塌,他惊惶之下,才发现自己竟是身处一片洪流之中。那官场之中的是非俗尘,顷刻间如同洪水一般朝自己袭来。自己无从抵抗,也找不到抵抗的目的,便只能站在原地,一点一点感觉着那洪水将自己湮没的过程。
沉重到喘不过起来。
父亲明珠同索额图的争斗,这些日子亦是愈演越烈。从朝堂之上的口角之争,到暗地之下的拉帮结派,可谓无所不用其极。自己身处在宫中的时候,遇到明珠一党的官员,对自己便是满面堆笑,奉承有加,而遇到索额图一党,对自己便是不闻不问,甚至冷眼相向。
他们之中,有不少是曾经频繁出入纳兰府,用同样谄媚的笑,对自己对父亲说过奉承之言的。甚至有些人,曾是他渌水亭上的座中客,曾与他谈诗论道,把酒言欢的。可此刻容若才发现,也许自己对他们而言,不过是平步青云的垫脚石而已。
自己过去的倾心相待,在他们眼中,也许稚嫩的可笑。
容若常常怀念起那些同他真心相交的汉族文人来,包括黄泉那端的陈维崧,只身南下的严绳孙,以及此刻还在京城的顾贞观和姜宸英……
渌水亭中风景依旧,可是当年的欢会,却已不会再重演了。只叹自己错生了富贵之家,终是无缘同他们落拓江湖,载酒豪行了。
当真是应了自己那句……人生别易会常难。
正思绪飘忽之际,忽然听得一阵足音自远而来。容若抬起头,便看见不远处一抬明黄的大轿,正慢慢地朝这边行来。而身旁跟着,正是李德全。
他身子蓦地一抖,却是立刻低下头,在门边跪下。
容若定定地跪着,甚至可以听到抬轿众人足下那细碎的跫音,一点一点朝自己走近,自身旁经过,然后慢慢离开远去。
那一刻,容若忽然觉得神智有些恍惚。脑中来不及回忆,也没留下任何思绪,只是呆呆地听着那跫音,分外清晰,占据了自己所有的感官知觉。仿佛那是将自己从窒息中救赎出来的,唯一的救命稻草。
直到耳畔只剩下轻微的风声后,许久,容若才慢慢地站起身来。低头一看,却发现只是那片刻的功夫,袖口早已被自己捏得满是褶皱。
苦笑一声,终于意识到,多少日了,这是自己头一次见到玄烨。哪怕只是隔着轿子,哪怕甚至不曾看过他的眉目。那一刻,容若不是没有幻想过,那轿子停在自己面前,然后玄烨走出,轻声唤自己名字。可是,那轿子终究只是走过去了,没有为任何人停顿片刻。也许,玄烨也许根本不知,也未曾在意,那轿子一侧跪着的,究竟是何人。
也许他知道,可他已经不愿停留。
一阵风吹来,竟是清冷异常。容若忽然身子一抖,伸手紧紧地握住了腰间剑柄。
入夜,纳兰容若独自来到了乾清宫门外。
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的太监,见来人是容若,心知他素来为皇上所器重,又是权相之子,便立即堆笑着上前道:“纳兰大人。”
容若神情有些恍惚,被那太监一招呼,才突然回过神来。犹豫片刻,终是道:“皇上……可在宫内?”
“在是在,”那太监答道,“不过……皇上这几日一直为同沙俄在雅克萨一带的对战而操心,几个日夜未曾合眼,方才刚刚睡下……”
容若心头微微揪紧,脑中浮现出玄烨在案头批阅奏折的样子,一时间愣了半晌,终究只是叹道:“军情紧急,可皇上龙体……”
“可不是么,”那太监接口叹道,“还望去关外避暑之时,皇上能借机好生休养一番。”
“关外避暑?”容若一怔,道,“……何时?”
那太监闻言亦是一怔,道:“眼看着即将入暑,皇上数日之后便将动身移驾关外,此事……纳兰大人竟不知?”
容若此刻才慢慢回过神来,苦笑道:“此事,我……着实未曾听闻……”
那太监入宫不久,此刻看着容若的神色,也自觉多言,一时间便也怔愣原处,不知作何言语。
“既然如此……我还是改日再来罢。”末了,却是容若轻叹了一声,转身便走进夜色之中。
方才那句话带来重击,仍在心口上留下阵阵隐痛。容若慢慢地走在夜幕之下的宫中,竟觉得脚步甚至有些虚浮。
从那小太监口中听到玄烨去关外避暑之后,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不是所有的过失,都一定会得到补救的机会。他终于真正地意识到,这一次,也许一切……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他还记得玄烨曾经说过要让自己伴在身边时,眉间里的那份期许和温存,还记得二人并肩携手,看夜深千帐灯,看秦淮水东流的点点滴滴。
那一切,明明依稀如昨,可是……这一次,他将不再带上自己。
这将是他任御前侍卫之后,头一次不曾扈从在玄烨身边。
也许,这并非他食言,而是自己……终究伤他伤得太深太重,已远不是一句抱歉就足以挽回。
也许,他处在那万人之上的高位,能容纳在眼中,能为之魂牵梦萦的只有那万里河山。他不会,也不容许自己,为了谁而动摇心神,驻足停留太久。
也许,自己终究只是他生命中一个不足挂齿的部分而已。
也许,纵是没有纳兰容若,他的人生也会一如往常。依旧是那高高在上的千古明君,依旧是那万人敬仰的真龙天子。他的江山,他的宏图……不会因此而变动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