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盯着他的背影微微发怔,对自己眼中流露出的神色没有丝毫意识。
直到对方转过身来,四目陡然相对,二人俱是一顿,才各自匆忙收了神色。
然而只是那短短的目光相触,玄烨却从容若的眼中看到了一些他不曾料到的东西。只可惜,那原本好似石子投入清塘之中,如潋滟般一重重散开的神情,还没来得及仔细看清,却已一闪而过。
他眼里的神情,从来不是一眼便能够看穿的。
玄烨心头突然一紧,只觉得方才一直在死死压抑的东西,竟如此轻易被再度唤起。
明明只是一个眼神而已……
觉察到自己一瞬间有些失神,玄烨便立即回转了身子,再度看向窗外。过了片刻,淡淡问道:“何事?”
身后的人似是略有犹豫,才缓缓道:“请皇上……饶过李公公。”
果真……玄烨心头突然落空,若非为了这等事,又怎会主动前来?
不觉自嘲地笑了笑。只是这笑只投向了窗外无人的景致中,此时无人看得见。玄烨悄然攥紧袖中的拳头,开口声音里却仍是做出淡淡的样子,只道:“为何?”
“因为此事……本非李公公之过。”
“纳兰公子所指何事?”玄烨听到他略带犹豫却又如此冷静的声音,顿了顿,却是明知故问道。
他知道,只要双方刻意绕开,此事便会成为二人间心照不宣的秘密,就好似根本未曾发生一般。可是玄烨心里,却到底不甘如此。即便那一夜的失控并不在他意料之中,他也从未想过抹杀或者否认。
他不想用掩饰或者逃避,去抹杀掉二人之间任何一点关联。
此时此刻,他突然想要亲耳听到,此事从他口中说出会是如何。有如泄愤一般,想要看看,他会如何的直面彼此纠缠不休的那个夜晚。
然而这一次,身后却沉默了。
玄烨等待了片刻,没有得到回应。于是慢慢地回过身子,再一次对上面前这人的双眼。他极力让自己的目光冰冷在冰冷,足以将所有情绪冻结掩盖在其后。
容若定定地看着他,甚至可以感觉到这冷冷投向自己的目光,就好似一种无声的逼迫。
他知道,玄烨在逼自己,逼自己去面对那一夜的屈辱,去亲口谈及这个自己恨不能远远抛开的伤口。
所谓君臣之礼,此时早被抛到九霄云外。容若悄然握紧了拳,毫不逼退地与他对视着。却不开口,只有沉默再沉默。
空旷的大殿内落针可闻。言语间突兀的空白被逐渐地放大,在室内散布着一种无声的压抑,二人对面而立,却各自用沉默,坚守着自己不可退让的坚持。
过了很久,先开口的,却是窗畔的那个人。
“纳兰公子,那么你以为,此事又究竟是谁之过?”玄烨面上浮现出几分笑意,突然问道。容若仍是看着他,不待作答,却忽见他神色明显黯淡了几分,轻笑道,“其实,在你看来,这分明是朕之过罢……”
二人对峙之下,竟是玄烨首先妥协。
容若觉得心头仿佛被什么突然堵住,却只是强迫自己垂下眼,不去看他的表情。
房间再度恢复成一片死寂。沉默在空气之中散步游离着,几乎要将呼吸也尽数凝固起来。
“容若,”过了很久,玄烨猜再度开口,声音里亦是意外地透着疲惫,“……你恨朕么?”
容若只觉得心口仿佛被什么猛击了一下,怔在原地半晌,抬头却只见玄烨被斜阳拉得格外狭长的背影。他顿了顿,却只能淡淡道:“不敢。”
对方显然略带嘲意地笑了笑,过了许久,慢慢低下头,却是如同自语一般道:“朕大概,也着实有些后悔了罢……”
即便看不见他的面容,容若却发现自己居然可以想见他眼里颓然的神色。这神色如同亲眼所见一般,反复浮现在脑中,搅得他心头一团乱麻。
玄烨那夜的反常,方才从李德全口中,自己本已知晓一二。然而此刻,自己面前的少年天子却并出言为自己开脱。这是容若着实未曾想到的。
“纳兰公子,奴才从未见皇上对一人如此小心过。若非因那鹿血失控,他又怎忍心伤您一根手指……”
这是自己离开之前,李德全最后的话。不知为何,此刻再度回忆起来,容若只觉得心头突然一阵沉重。如同悬着千金巨石一般,死死下沉,拉扯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到底风寒初愈,此刻仍有几分虚弱。此时心头一乱,气息也跟着不稳起来。只觉脑中忽地一阵晕眩,眼前所见立即变得一片迷乱。容若本能地朝后退了几步,然而空荡的大殿之中,却找不到可以搭手的东西。
突然,手臂被人一把抓住。容若定了定神,却见玄烨不知何时已站在自己面前。
面上神色依旧冷冷的,但抓住自己的手却不放开分毫。
这一刻的贴近让太多回忆立刻翻涌了上来,容若下意识地想要回避。然而对面的人却忽然用力,把自己拉进了怀里。
容若身子一颤,想要挣脱,但对方的双臂却是死死地箍住自己,不给任何挪动的余地。
自知在这无理霸道之下,任何反抗都是徒劳的。容若暗自叹了叹,只得任对方这般拥着,隐约地感到周身暖意逐渐聚集起来,竟莫名夹杂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安定之感。
这种感觉让容若愣了一愣,犹豫了一下,却慢慢道:“皇上,鹿血之事……李公公已告知于我……”
“是么,”玄烨在耳畔笑道,似是带着一丝轻嘲,顿了顿,却低低道,“可是,朕对你之意……却与那全无关系……”所以,他并不打算以鹿血之效为由,去辩解或是掩盖自己内心最真的想法。
这是方才在抱住容若的时候,自己突然间想通的事。
“所以……”感觉怀里的人猛然间僵硬了几分,玄烨笑了笑,反是更加用力地抱住他,“你恨朕也好,怨朕也罢,对朕而言……都无妨。”
毕竟这人已经牢牢地印刻在自己心间,这是无论如何回避,如何否认,都无法改变的事实。
更何况,自己为什么要逃避?想要,便不惜一切代价去争取,甚至去抢夺。却绝不是妥协或者退避。这才符合他在皇室之中,自幼便耳濡目染的为君之道。
对自己如此心心念念,如此渴望的人,难道不亦该如此么?
长久以来积压在心头话终于说出口,玄烨突然间觉得自己头顶的阴云已散去大半。过了一会儿,慢慢放开了怀里的人,低头却发现他已经泪流满面,自己也不由一怔。
容若亦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只觉得原本心头积郁了太久的东西,竟是再一次被莫名触动。一瞬间如潮水般涌出,容不得任何抑止。
包括生命之中来了又走空惹牵念的人,包括曾如梦魇一般反复折磨着自己的那一夜,也包括,自己同面前这人的每一分过往纠缠……
所有无法为人道的,在这一瞬都尽数宣泄了出来,自己也有些始料未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