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仪官高喊“进表”,由两名官员端着放置表目的小案几到大殿内。
苏挽月揣摩着这个“表目”的意思,应该类似现代的“新年致辞”,等到内赞官员高喊“宣表目”,宣表官才会来到皇帝御座前的珠帘外,高声朗读那些新年致辞。
宣表结束,大殿内外的百官集体跪拜,山呼万岁。
这一套礼仪还有最后一道程序,就是“代致词官”要代表百官向宪宗皇帝致贺,内阁大学士万安跪在奉天殿外朱红台阶的中央,高声背诵着“臣万安,兹遇正旦,万物咸新,恭惟皇帝陛下,奉天永昌!”教坊司乐队再次演奏大乐,百官向皇帝行四叩礼,然后起身,才算是百官朝贺仪式结束。
等到程序完毕,已经是一个半时辰以后了。等着宪宗再移驾回华盖殿,百官退出午门,众人才能依次解散。
苏挽月的脚已经快要站肿了,得令解散后,她低着头停在原地,先活动了一下脚踝,又试探性地转了下腰椎,果然听到几声清脆骨头响,心里不由得暗自嘀咕了几句“真是不人性化”。
“你累不累?”她猛然间听见后面有人问了一句,回头一看是牟斌,她立刻微笑着说:“牟大哥来的正好,胳膊借我用用,我都快要散架啦!”
牟斌垂着手任她靠着,其实为了准备宪宗皇帝今日晨起这场仪式,他们很多锦衣卫整晚没睡,他幽深的眼睛下面隐约染上了一层黛色。
“这个仪式好繁琐,等了这么久!我的腰要断了!”苏挽月单手撑腰,小声抱怨。
“当心让别人听见了。”牟斌早已习惯了她的口无遮拦,随口提醒了一句,转头看到她龇牙咧嘴的痛苦样子,又忍不住说,“真的很难受吗?”
她抬头淡淡笑道:“其实还好啦,我吓你的。”
“你什么时候才能变得矜持一些?”牟斌满脸黑线,看着笑得灿烂的她,却毫无办法。
“好在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以后不见得有机会再来站队。”苏挽月貌似不经意地说了一句。
不料牟斌闻言,竟然立刻变了脸色说:“大过节的,你胡说八道什么?什么叫以后没有机会?不过是去一趟云南而已。”
苏挽月顿时明白了他的担忧,她立刻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念道:“是我错了,我应该说,新的一年开始了,这一年我快快乐乐、平平安安,所有不开心的事情、倒霉的事情再也不会有了!”
她念叨完,眸子清亮地盯着他。
“这样还差不多。”牟斌抬头望着她,“就是这样而已?还有别的心愿吗?”
苏挽月想了想,脱口而出说:“如果还有的话,我就是希望有生之年能够留在一个安静又舒服的地方生活,就像沐国公一样,远离京师,在云南颐养天年。”
牟斌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此去未必如你所想的那么简单,前路凶险,未必比宫中轻省,你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不管前路是凶险还是光明,都值得一去,至少我经历了这个过程,对不对?”见牟斌仍是一脸担忧,苏挽月笑着安抚了一句。
牟斌点了点头,心头隐约有一种很沉重的感觉,这座紫禁城对有些人来说是天堂,对有些人来说就是牢笼,譬如笼中鸟一样,有些鸟的羽毛太鲜亮,活力太充沛,即使是金丝笼,也终究关不住它们。
他望了苏挽月几眼,说道:“你先回毓庆宫吧,时候差不多了,怕太子不见你,又要四处找人。”
苏挽月侧头想了一会,本想告诉他朱佑樘对自己如今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态度,但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这件事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尤其是牟斌,他是最宽容和懂得她的人,这些事他一定看得明白,他迟早会明白真相,根本不需要她多说什么。
此时,只见另一名锦衣卫黄儒带着一队侍卫过来,黄儒是万通的嫡系帮手,也是皇帝乾清宫前的一等御前侍卫。
“牟千户,苏侍卫,什么事在此耽搁这么久?我看你们在此好半天了。”黄儒走过来,望着苏挽月。
“你今日这么有空,竟然在这里看我们半天?”牟斌把苏挽月挡在自己身后,正对着黄儒问,“不用在御前伺候么?”
“牟斌,你护着她也没用,皇上派她前往云南,正月十六一早就起程,你总不能护着她一辈子。”黄儒干笑了两声。
“我没有要他护着我,我自己的差使,当然自己办。不用你在这里指指点点!”苏挽月很不爽黄儒的气焰,按品级黄儒也只比她略高半级,她根本不怕他。
“不好意思,我是奉了皇上旨意盯着你,还有毓庆宫的人,以防太子大婚之前有变。”黄儒望了眼苏挽月,唇边的笑意仍在,只是说出的话寒意逼人,“你讨厌我也没事,等你去了云南,就看不见我了。”
“你!”苏挽月差点跳起来,被牟斌制拉住了。
“走吧,不要管他了。”牟斌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苏挽月不要再多言。黄儒本来是替万通办事的,但偏偏喜欢打着宪宗皇帝的旗号,跟他多说无益。
苏挽月瞪了黄儒一眼,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不要怕,”牟斌但心地望了苏挽月一眼,见她神情失落,忍不住安慰了一句,“要相信自己,不管他们如何算计,你永远也不要认输。”
“我也想不怕,但是好像命运一直在捉弄我。”苏挽月摇摇头,没有什么表情。
“雪若芊给我算过一卦,她说我会死在诏狱,那是我自己的地盘,我根本不信她这一说。”牟斌语气有些不屑,但又有些无奈,他知道雪若芊的本事,但从心里又抗拒这一卦的结果。
“是吗?”苏挽月听到他这么说,假装出一副很惊讶的模样,其实这件事对她来说并不是秘密。从认识他的第一天开始,她就大略知道历史上牟斌的结局,但她只能安慰自己说,那应该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历史上那个牟斌未必是她眼前的这个牟斌。
“我同她说,我命由我不由天。”牟斌笑笑,觉得苏挽月瞪大眼睛惊讶的样子有些可爱,“你也要记得这句话。”
我命由我不由天。
苏挽月默念着这句话,心里有些感动,牟斌确实做到了,他永远都不随波逐流,他永远都在按着自己的心意办事,不认输也不认命,她一直打心眼里佩服他,觉得这样才活得像自己。只不过,她一直都没有勇气与命运抗争,或许这个新年过后,她真的应该像他一样,更加坚强和独立起来。
“牟大哥,我回毓庆宫去了。”她转过身来,冲着牟斌很灿烂笑了一下。
她知道牟斌那边最近很忙,几乎没有时间休息,更没有时间说闲话或者串门聊天。在她离开紫禁城之前,不知道还有没有再和他见面的机会。她在这个时空的朋友并不多,能说话的人极少,像牟斌这种在身边就能觉得轻松、安全、无拘无束的人,更是绝无仅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