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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页(第1页)

“从这里望下去,人真是渺小,”红生弯了弯嘴角,幽幽道,“渺小得我都好奇——如果我从这里跳下去,天地间除了少掉我这个人,还能有什么变化。”

“爷,的确不能有任何变化。”伽蓝相当诚实。

红生哈哈大笑,抚掌道:“没错!你说的没错!”

伽蓝微微笑着,站在红生身旁不说话,目光小心藏住纵容。

“俯仰天地,人皆蜉蝣。朝生而暮死,采采尚自修。”红生沉吟着,怅然自嘲,“过去是我太傻,认不清世事,还一味心比天高、自作聪明,结果苦头吃尽。可见我是下品才德,陋如朽木。”

“王爷您只得其一,未得其二,不算彻悟,”伽蓝笑道,“昔日傅中丞〈蜉蝣赋〉尝言:有生之薄,是曰蜉蝣。育微微之陋质,羌采采而自修。不识晦朔,无意春秋。取足一日,尚又何求?戏渟淹而委余,何必江湖而是游。”

红生一愣,在呼啸的江风中凝视伽蓝,心中长久的疑惑不容自己再忽视——这个仆人太聪明、太能干、太了解他。才能超过忠诚,作为仆人就是危险的。如今他摸透他,可以出言宽慰,那以后呢?以后呢?

红生皱眉,望着伽蓝道:“伽蓝,你太不简单。告诉我,你是谁?”

“小人自然是王爷的仆人,”伽蓝恭谦一礼,“爷,您若问我的过去,我猜爷是不爱听的。”

“你倒说说?”红生皱眉斜睨他。

“是,”伽蓝笑着抬头道,“爷,想当年小人出生正逢日食,天地晦暗、鸟兽齐喑;小人诞生那一声啼哭,便如同破开了天地鸿蒙,一时天光清明、繁花如锦。小人生在锦绣堆里,荣华富贵最显赫时,曾是一国太子……”

“噗嗤……”红生想着买下伽蓝时他落魄得满脸菜色,就笑骂道,“竖子信口雌黄——你就扯吧!就算你不肯说真话,迟早我也有办法弄清楚。”

“爷,您刚刚还说不再自作聪明的。”伽蓝被红生打断,摸着鼻子悻悻挑剔道。

“死羯奴!”红生气结,一时什么感慨都忘了,只闷闷转身继续看景,再不理他。

伽蓝浅笑着后退一步,恭恭敬敬尾随在红生身后,忍笑心想:爷,我说的可都是真的。您太急着打断我了……

您可知道,前些天是我的生日。二十二年前的那一天,也真的有日食……

澄江似练,舟楫如梭,极目楚天阔。红生凭栏领略晋国水师,叹为观止。他心中正想着若没有水师,骑兵能怎样杀过天堑,一低头,正看见徐太守自楼下经过。

“太守大人还在行散呢,”伽蓝促狭道,“吃五石散还真是活受罪。”

“你懂什么,”红生对他翻个白眼,“也正是非富即贵,才消磨得起五石散。你注意到没?徐大人穿着旧衣——五石散能让人皮肤敏感,弱不胜衣,这是如今晋国名士追求的风度。”

伽蓝一激灵,打了个冷战:“徐大人都这岁数了,还弱不胜衣,不嫌肉麻?何况武职官员追求这些,总叫人费解。”

“呵呵,世族风度你不知道,在晋国,‘武将后代’都是一句骂人话。”红生黯然道,“我外祖父出身寒门,戎马一生才得发迹,当年艰辛可想而知。”

伽蓝顺着红生目光望去,但见长江滚滚东去,昃日西沉,仿佛凝聚千载的雄浑寥廓都灌进人心口去,不由得肃然起敬,缄默不言。

二人当天宿在夏口城,次日收拾停当,便与徐太守告辞。

徐太守躺在平肩舆中与红生告别,此时五石散药性已过,他一身旧衣,更难掩人到中年的颓丧:“我拨了一条小船给王爷您,去长沙走水路快些。”

红生自然领情:“多谢大人费心。”

徐太守点点头,似是不经意问道:“令堂……王妃她,还好吧?”

红生一怔,发现徐太守眼中的畏避,猛然悟到点什么,却也猜不到上辈们会有怎样的纠葛,只能淡淡道:“我母亲去岁薨了。”

“薨了?!得的是什么病?”徐太守大惊。

红生看着徐太守惊恸的表情,心再次绞痛起来,只冷硬回道:“急病。”

如果被迫殉葬也算病的话……

——龙城的梦魇,再信口雌黄也骗不过自己的梦魇,真会缠他慕容绯一辈子。命运已是被倾轧过的残破,即使他甘愿做天地一蜉蝣,不求闻达于世,也改变不了、忘却不了……

从痛苦与耻辱的瓦砾下滋生出的孽芽,只能是恨吧。

竹青·泉明

红生与伽蓝乘水师大船渡过长江时,拨给红生的小船已在南岸泊着。几名官兵上前拜见红生,说明来意:“从夏口去长沙需在江中逆行,小的们是徐大人派给王爷作拉纤使唤的。”

“实在惶恐,徐大人的美意本王心领了,”红生觉得不自在,婉拒道,“你们且回去吧,本王有一仆跟从,挑着和缓的支流行船,倒也无妨。”

伽蓝在一旁不做声,心道:我也不是万能的呀,爷。您倒会使唤我……

红生竟像听得到伽蓝腹诽似的,这时忽然偏头望了伽蓝一眼,细眉斜挑。

伽蓝赶紧作出一副任劳任怨的样子来,很无辜很赤诚的望着红生。

当士兵领命离去后,伽蓝俯首搀扶着红生,毕恭毕敬道:“请王爷上船。”

红生一笑,只是走到伽蓝身边,吩咐他:“把行李放船上吧,拉纤这段路,我陪你走。”

伽蓝愣了愣,依言遵命。

将小船拉进支流的这段路并不好走,江边尽是泥泞,倘若遇到芦苇丛,还得赤脚踩进浅水处绕行。伽蓝独力拉着小船,纤绳勒进他肩头,很快就磨破了麻布单衣。肩膀火辣辣的疼起来,他抬起头,望着走在岸上高处的红生,心道:伽蓝啊伽蓝,叫你吃苦头的正是这人,什么时候都别放松警惕——刚刚竟然还高兴来着,真是……

稍不留神一脚踏空,伽蓝只觉得身子一陷,水立即齐腰深。他翻了个白眼,叹着气又往岸上望。红生仍没看他,只是一脚深一脚浅的走着,也不看路,两眼直直望着前方,神思不知落在何处。

花了这半年功夫,心思仍旧那么重——伽蓝无奈想着:也罢,我就陪你这样折腾……

许多伤轻易好不了,他知道,也愿意陪他耗。谁叫王爷当初一眼相中他……谁叫他也一眼相中他……

犹记得龙城人市上,他茫茫然混在俘虏里,未知将来去处。心已不再紧揪,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抽疼着,却也使他心不在焉,两眼根本找不着定睛处。可就在那时,肩膀上忽地一痛,将他神智拉回来——低头打眼一瞧,脚边竟落了颗樱桃大的铜丸。他慌忙抬头四顾,举目的一刹那,便看见红生在牛车中对他笑。

早市的清晨仿佛因这笑亮起来——步摇冠金灿灿的叶片下,眉如描目如画,傲气的脸配上唇齿鲜明的坏笑,又刁又俏。

伽蓝只觉得一把匕首刺进他心里,疼得连呼吸都窒了——同样被汉人血液冲淡的五官,同样比胡人瘦小的身量;同样的手执弹弓明眸皓齿,同样的笑……他知道就此跪下去,又会重复同样一个轮回,然而疗伤的时间太短不够解他骨子里的毒,他忍不住要饮鸩止渴,忍不住……便跪了下去,膝行至他车下,用额头抵着他的车轮,一字一顿念着:“请大人买了我去……我……愿意做牛做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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