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是杂种……”石闵咬着牙断断续续回答。
他是杂种,他什么都不配——这是他从小到大最常听到的话。他在兰陵郡乞活军中出生,身份是俘虏之子,却冠冕堂皇认着天王当爷爷;身为汉人顶着羯人的姓氏,为那些眼珠发黄的羯胡刀头舐血地卖命,的确是个杂种。
三岁时他的父亲战死,本该由他继承的乞活军尽数被天王收走,从此便只能苟且偷生;十五岁时第一次出征与晋国交战,他麾下只有三千兵马,是历尽了艰险才得胜还朝;所以没人能比他更在乎得失,也就没人能比他更会隐忍……
太子,他以为太子能够理解他。
多年前那枚落在他掌心的柿子,是他人生中唯一获得的赠予;让他头一次知道,原来世上还有这么一类东西,可以不靠乞求、交易、阴谋、拼杀就能获得,可以接受得轻松并且快乐——童年时因为多疑怯懦错失的那一次,如今在他羽翼丰满之后,做梦都想要回来。
可太子却变了。
同样是面对一无所有的命运,同样是隐忍了那么久,他们明明更该惺惺相惜;可他却说他迟了,让他的隐忍第一次显得得不偿失……
石闵霍然睁开眼,起身走出牙帐。
打断帐前方兴未艾的闹剧,士卒们退下,露出伏在地上动弹不得的人。石闵蹲下身,拎着乱发拽起那人的脸,细细打量:“这一看,又不觉得像了……”
鼻青脸肿眼角充血的面孔,一片死灰,已不像那个面泛桃花的人。那个人曾说,就算佛奴再恨他,也轮不到自己来参合,的确没错……
“我还是应该把你交给他,要杀要剐,应该让他来决定。”
他相信最恨这张脸的并不是自己,当年他吃的那点痛,绝没有太子深;如果能够自己复仇,谁愿意使他人代劳?而此时,石闵心中还有另一个想法,隐着点讨好的意味——眼前这个人,可以作为自己给他的赠予,就像当年那枚柿子,并不能给人实际的好处,却实实在在是个慰藉。
纵使此举在外人看来很无聊,石闵却素来相信傀儡是个好东西——譬如皇帝、譬如李司马、譬如忠臣、譬如良将……明着暗着,可以替他办到许多事;而眼前这个,可以用来泄恨。
他希望可以用这个赠予换来,换来……自己似乎曾经失去过的,或者说从未得到过的,某样确乎而又模糊的东西。
那样东西,只在太子手里。
“带他去太子东宫……”
红生感觉自己被人拎起,一路拖着往某个地方去。他微微睁开眼,看见自己的头发从低垂的前额落下一绺,轻轻扫着地面,像画笔的软锋;他的血一滴一滴落进土里,像红色的丹砂绘了一路……伽蓝,将来你若寻我,别循着寺庙找,要循着这血迹才对……他缓缓阖上眼,认命地往绝路去。
“太子在哪里……”
“太子去了邺宫寺,马上就回来……”
“我去迎一迎,你们要时刻跟紧他,明白么……”
“卑职明白……”
浑浑噩噩中听见些声响,依稀是宦竖尖细的唱礼,之后有不悦的说话声忽远忽近地飘来,带着他熟悉的音色、陌生的腔调:“棘奴,你这是在做什么?”
“给你看个有意思的东西,我今天刚刚在城下抓的……”
“这有意思么?”那声音里隐着怒气,却越听越使红生清醒。
散碎的神智被重新找回,他终于想起这声音属于谁,于是浑身一颤,低垂的头缓缓抬了起来。
发疼充血的眼看见了仪仗光鲜、侍从如云、鎏金平肩舆在正午的暖阳中闪着光,舆中半卧着一个高贵的陌生人——身着太子正服,内衬白狐裘,一方白地明光锦裼裾,正从舆中流光溢彩地曳下……
那个人也注意到了他,漫不经心的双眼扫过他的脸,忽然一怔,跟着整个人倏地坐起,从身子到表情都是僵的:“绯……”
红生静静看着舆上那个人——原来从低处仰望是这样奇妙的视角,是否当初在龙城人市上,自己也是如此高高在上?
何曾想到有一天会这样调换,甚至比调换更离谱——那时他是奴隶自己是王,而此刻,他是太子,自己是……是狗彘?是烂泥?还是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一刹那心中洞若观火,什么都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
“绯郎?”伽蓝从舆中滑下地,难以置信地往前迈了几步——那一身的血、那一身的伤;跪在地上面目全非的人是绯郎,千真万确是他!心口在刹那间缩成一团,怯懦得任何情绪都不敢容纳——疼痛、歉疚、惶恐、愤怒,只怕随便一种都会要了他的命;他只能冲上前将地上遍体鳞伤的人抱住,抬头瞪视站在一旁的人,将淤积在胸臆间快要爆炸的情绪化作一声怒喝:“石闵!”
伽蓝眼中噬人的怒火令石闵一怔,愕然后退了半步:“你认识他?”
伽蓝不理会石闵,只低着头检视怀中人一身触目惊心的伤口,越看越惊恸,最后惶惶抬头对上他的双眼,呐呐低唤:“绯郎?”
依在伽蓝怀中的红生却是纹丝不动,他缓缓睁大眼,看着伽蓝干净漂亮的面孔——他的脸很苍白,双唇惶急得直哆嗦,凝视着自己的眼眸含了太多情绪,使那两颗琥珀在颤巍巍的睫毛中显得更加清亮欲滴。
很动人。红生动了动舌根,蓦然啐出一口血污。
“啐——”
看血点溅他一脸,看他漂亮的脸上血色全无、爬上错愕痛苦——真快活;啐一口两口还不够,血吐完了就咬破舌头继续吐——这个骗子。
“小人生在锦绣堆里,荣华富贵最显赫时,曾是一国太子……”
所以他能直呼石韬的名字。
“我与赵国如今最得势的那个人,有点交情……”
所以他又翻身做了太子。
说什么救人,说什么四十天……骗子。
伽蓝顾不得满脸血污,急得伸指捣进红生嘴里,不让他再将舌头当死肉嚼。他以为红生会咬他的手指泄恨,谁知竟没有,当他发觉自己的手指汪在红生血糊糊的口中没有着落,心一下子就空了。伽蓝浑身止不住地发颤,从牙缝中挤出一句:“石闵,你这婢生的杂种……”
石闵浑身一震,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我说你竟然把他伤成这样,你这婢生的杂种!”
杂种,又是杂种,石闵脸色煞白,万没料到自己有一天竟会亲耳从伽蓝口中听见这句话。
红生偏开脸啐了口血沫,抬头盯住伽蓝,终于喘着气缓缓开口:“你骂他作什么?他没把我怎么样,他不过是恨石韬;就像你也没把我怎么样,你不过是爱石韬——说到底我这个人,又与你们有什么相干?”
代人受过或者替人被爱,分不清哪种伤他更重,所以又有什么分别?
“绯郎!”伽蓝被这话惊得生生愣住,没着落的心在一瞬间面对无边地惶恐,除了茫然再无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