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闵退在一旁瞠着伽蓝,难以置信地怔怔重复:“你爱石韬?你竟然会爱上他?”
未及伽蓝回答,红生已呵呵笑起来:“没错,他爱石韬!你也被他骗了吧?”
红生直直盯着石闵错愕的脸,笑容便带上了报复的快意,他半张脸上都是血污,说话时血水不停地从嘴边涌出来,滴在伽蓝的素白外裼上,滚出一道道血痕。这境况使伽蓝再也顾不得其他,他避开红生冷冽的眼神,只是小心地打横抱起他,快步奔向太子东宫……
“滚——看清楚我是谁,谁要你们医治,滚——”
东宫里器物摔砸声与叫骂声一直传到殿外。伽蓝坐在殿前门槛上,望着寻出来的御医在自己面前跪下。
“殿下,里面那位郎君已经在发烧,可他实在太抗拒,这样下去,下官会很为难。”
“嗯,”伽蓝应了一声,仍是垂头坐着,指腹反复摩挲着凝结在自己掌心的血渍,半晌后才轻声道,“给他用点药吧。”
“药?”
“对,你知道是哪种——我过去常用的。”
御医面色一变,惶恐俯首:“殿下,当年下官罪该万死,下官是被逼的,下官是受……”
“行了,”伽蓝打断御医喋喋不休的忏悔,“不提当年。你去吧……”
御医唯唯告退。伽蓝兀自留在原地,一身的颓唐疲惫;他垂下眼,继续端详着掌心的暗红,忽然就理解了当初石虎的任诞——此刻他自己就跟那个疯狂的人一样,俯身吻住发颤的手心,轻轻地舔舐,被那浓烈的血腥味逼得掉泪。
原来疼一个人疼到极致,是这样地关乎血肉……
黯·叁
羊踯躅与茉莉根制成的迷药很烈——镇静、止痛、助眠,让红生终日沉浸在半梦半醒之间。有时候伤口疼得厉害,他呻吟着微微睁开眼,可以看见伽蓝——看见他却更难受,还不如阖上眼睡去。
慢慢地迷药的分量越减越少,清醒的时刻就越来越多,红生不得不睁眼面对华丽的太子东宫——比燕国的和龙宫要阔绰许多,窗户上绘着宛转的卷云;墙壁上涂着胡粉和香椒;床上围着金银钮屈戌屏风;屏风上贴着云母片和金箔……这是属于伽蓝的居所,伽蓝早已不是他的伽蓝。
红生漠然躺回锦褥中,默默忍受着伤痛的折磨。烧退了以后浑身绵软,不靠迷药镇痛连平躺着都是煎熬,尤其是双手上破裂的冻疮又疼又痒,还有大腿上的重创……红生惊恐地发觉自己的脚趾似乎也痒开了——不会连脚上也要生冻疮了吧?!
他顿时烦躁不安地想扭动身子,偏偏腿上的刀口一动就疼,这使他憋屈得简直要发疯。他抬眼瞄见立在屏风外的纯金蟠龙宫镜,忍不住就摸出衾中球状的卧褥香炉,对准了用力砸过去。
就听噹地一声,滚圆的卧褥香炉掉在地上分成两半,炉中的石炭香灰星星点点洒出来,很快就燎坏地上半幅鹿子罽毯。一名小宫女慌慌张张从流苏斗帐后闪出来,伏在地上怯怯道:“奴婢给郎君请安,郎君有何吩咐?”
郎君,他倒成了郎君了。红生冷笑一下,还未开口,就听见那宫女尖叫一声,倏地跳起来往外跑:“来人啊——来人啊——”
在尽是抬梁斗拱的宫殿里纵火委实非同小可,赶来的宦竖迅速扑灭了罽毯上的火苗,稍后就听见帘外传来低沉地说话声:“他醒了?……在发脾气?……打扫干净就没事了……”
内室的琉璃珠帘被轻轻拨开,伽蓝一言不发地走到红生身边,倚着床屏看他。红生躺在床上与伽蓝静静对视,消瘦的脸上缺乏血色,白得使人心中不安。
“绯郎,你不舒服么?”
“不舒服,”红生怔怔望着伽蓝,“伤口疼得厉害,脚上好像也要生冻疮了,你请御医过来,请他再开些镇痛药给我。”
“那药方不能多用,”伽蓝一边说话,一边回头望了望帘外,“方中几味药皆有毒性,用多了容易心悸胸闷。”
“那就算了。”红生懒懒别开眼,百无聊赖地望着帐顶。
伽蓝面对红生的冷淡有些不知所措,欲言又止地踌躇了一会儿,还是转身走了出去。没过多久便有两位宫女掀开珠帘,步态轻盈地上前对红生行礼问安,跟着将一个暖烫的鎏金鸂鶒香炉安放在他的脚边。
“郎君用这个暖着脚,便不会生冻疮了。”乖巧的宫女甜甜笑着,令红生纵使有心罗唣也无从发作。
宫女们扶红生起来服药进食,又伺候他如厕更衣,最后仔细安顿他睡下才悄悄离开。红生的双脚被金鸂鶒暖着,渐渐就睡意萌生,阖上眼一睡便忘记晨昏。
“绯郎,绯郎……”
朦胧中意识不到是谁在叫自己,红生迷迷糊糊嗯了一声,侧过头微微睁开双眼,就看见伽蓝正坐在床边。伽蓝见红生被自己唤醒,便稍稍俯下身望他气色,柔声问:“好些了么?”
“老样子。”
“饿不饿?”
“不饿。”红生阖上眼继续睡,却发现睡意全无,只好又睁开眼睛。
“绯郎,我们……谈谈?”伽蓝望着红生清亮的眼睛,忐忑开口。
“好,”红生转转眼珠子,搜寻话题,“你找到石韬的孩子了么?”
伽蓝闻言一怔,愕然盯着红生一本正经的侧脸,好半晌才无奈地回答:“还没有。”
“那么多天都没找到,他不在邺宫里么?”
“在,只不过正被石闵囚禁着,我还没办法见到他。”
“呵,可见你同他的交情,也不怎么样,”红生翘了翘唇角,嘴边的淤青还没消退,使他笑得有些怪异,“当然,也可能你并不急着找他。”
“绯郎……”
“原本我想不出能有什么比十四年更强大,现在我知道了,”红生悠悠低喃,侧过脸再次仔仔细细地打量伽蓝,“能做回太子很开心罢?原来你应该是这个样子……这样挺好,真的。呵呵,你跟我有什么好矫情的?我们在一起不过才一年,算起来泰半时间都是我在使唤你,你要说为了我不做这个太子,才叫可笑。”
何况已经不是第一次被比下去了;誓死效忠的臣子、孤注一掷的哥哥、山盟海誓的如兰……每个人都转身离开,他在一次次的权衡中被人舍弃,终于明白自己轻如鸿毛——若是再不懂得自重自爱,才叫无药可救。
二人之间已然无话,红生闭上眼,听凭伽蓝窸窣起身,迈步离开。
一室的静谧,只有香炉上的金兽还在吞吐着馥郁的烟气,鼓突的青金石眼珠直直向上瞪着,似在玩味半空中缭绕的寂寞。红生假寐了一会儿,忽然就闻见一股与兰室格格不入的腥味,跟着琉璃珠帘叮咚作响,伽蓝的脚步声又出现在室内;红生尚未理会就感觉身上猛地一沉,一件柔软沉重的物什覆在他的罗衾上,扑进鼻子里的腥气却更重了。
熟悉的腥气令红生睁开眼,眼前是一件黄褐色的粗劣貉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