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月亮的深夜仿佛吞噬了世间万物,他们在黑暗中快步走着,几乎要靠风声才能确保不撞上墙壁。红生心中装着邺宫地图,能感觉他们正迂回着往宫门去;他伏在伽蓝宽阔的肩头,听着他稳健的脚步声,却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紧张,牙齿竟开始微微地打战。
“伽蓝,还记得你第一次背我么?”
“记得,那还是在辽东郡王府吧?玄菟郡王起兵那晚?”
“嗯……”
“绯郎……”
“嗯?”
“其实,那一天我没说完,”伽蓝一边埋头往前走,一边在红生身下闷声道,“我本想对你说,有你在,我无论怎样都不会做什么太子,我一定要和你一起离开,我要陪你一程一程的画壁画,遍览天下山水……”
红生在寒夜里抬起头,望着眼前看不透的黑暗轻喘了一口气:“伽蓝,你能这么说真好,如果是从前,我一定高兴疯了。可是现在……伽蓝,你说你无论怎样都不做太子……如果石韬没死,你也会这样选择么?你这般避世,说是为了我,其实说到底还是因为石韬……”
“你说得没错,绯郎,”伽蓝放下红生,转身轻轻帮他整了整衣襟,在黑暗中红生只能看见伽蓝模糊的轮廓,却直觉地知道他在注视自己,“如果石韬还活着,我恐怕就会在太子位上与他们那班子弟斗得风生水起,人不活到那份上,也不会明白自己该走哪一步……绯郎,宫门到了,走吧。”
黧·壹
“一起走。”红生在黑暗中扯住伽蓝的手腕。
“绯郎,”伽蓝反手握住红生的手,径自将他拽向宫门,“我现在不是大赵太子,是亡国太子,我走不掉。”
“死羯狗……”红生在暗中与他较劲,却无论如何都挣不脱,“放开我,你听我说……”
他们在纠缠中一步步靠前,每一步都似乎无可挽回。黢黑的暗夜里闪过几道模糊的人影,悄无声息地为他们打开偏侧宫门。禁闭的邺宫就这样泄开一线生机,红生瞥了眼门缝外朦胧的亮蓝,却对那鼓胀着自由的颜色毫无兴趣。
“你让我把话说完,伽蓝!”红生只觉得大腿上的创口传来剧痛,他踉跄了几步,这才甩开伽蓝的手,“伽蓝,我告诉你——你这羯狗的一笔混账,我不会善罢甘休,但纵有千般计较,到如今也只能先欠下。现在我什么都不计较,就计较一样——能陪着他死的是你,能陪着你死的,只有我。”
伽蓝顿了顿,下一刻紧紧抱起红生,像制服一个顽劣孩童那样桎梏住他,不由分说地往宫门去:“我不答应,就算你事后怨我,我也不答应……”
“伽蓝,你这死羯狗……”红生咬牙忍受着牵动伤口的疼痛,在伽蓝怀中剧烈挣扎。他忍不住抬起手杖狠狠砸向伽蓝,杖上铜鸠的鸟喙不停地啄进伽蓝的肩窝。
“绯郎,你不要意气用事!”
“不意气用事我也不会在这儿——”红生突然煞白了脸不再挣动,双目直直盯着宫门外。
这时一钩新月从云端透出微亮,宫外大批乞活军铁衣泛着寒光,像明晦不定的罗网。
伽蓝一瞬间变了脸色,喃喃道:“不对,军队不是应该守在金明门么……”
此时阵前一骑缓缓出列,月光下令人眼熟的侧影解开了伽蓝的疑惑。石闵——现在已改名叫李闵的人,在出征时半道折返,领着大军回到了邺城。
“回太子东宫。”伽蓝看着接应自己的宦竖全都奔向乞活军阵营,慌忙退进宫门的阴影里,改将红生背在自己身上,转身就跑。
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他一气狂奔,不断思索哪个环节出了差错。蛰伏在宫外的天罗地网这时终于收口,在宫外纷纷躁动,潮水般围紧、聚拢,挤进狭小的宫门又扩散开,目的明确地兵分三路。红生伏在伽蓝背上不断回头,看着他们身后黑压压扑上来的追兵,在铁甲的喧嚣中对着伽蓝耳边喊道:“取金华殿东道右转,从显阳殿后面走。”
伽蓝匆忙中不疑有他,按着红生的指示又穿过几条冷僻的宫道,渐渐就将追兵暂时甩开。他背着红生钻进御花园,咯吱咯吱踩着积雪,在扶疏的腊梅枝中横冲直撞;枝头弹落的细雪溅入他衣领中,却被红生呵出的暖气融化,既湿凉又暖烫。
此时天上新月如钩,四周腊梅琉璃般缀满枝头,伽蓝在醉人的寒香中气喘如牛,煞透了风景:“绯郎,你怎么对邺宫那么熟?”
“我有图,”红生翘首四顾,颇为自得,“骆觇国送的……继续往东北,已经能看见东宫了。”
伽蓝遥望着太子东宫翘立的鸱吻,叹了口气:“才逃离狼爪,又落回虎穴。”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种就别抱怨。”红生紧靠在伽蓝背上,眯着眼躲避袭人的花枝。
伽蓝脚下不停,嘴里笑道:“好好好,我抱怨,我没种。”
“招惹我时,不是挺有种的么。”红生垂下眼帘,低声嘟囔了一句,将脸闷进伽蓝颈后的大毛翻领中。
伽蓝低下头,借月色看着红生交握在自己胸前的双手——手背肿胀指节苍白,早不复当日握画笔时的风流,心便揪得生疼。他眼中一热,低喃道:“对不起……早知道今日,我绝不招惹你……”
“……你情愿不招惹我,也不会放弃来赵国,是不是?”冷冰冰的话令伽蓝错愕地顿住脚步,红生挣扎着跳下他的背,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你不愿与我同生共死,倒情愿收拾石韬的烂摊子,伽蓝,你这羯狗情深义重,好得很啊!”
手杖早在奔逃途中丢失,红生不管不顾,硬是咬着牙挺直了脊梁往东宫走,没几步伤腿上的肌肉就抽搐起来,黏热的血液顺着大腿汩汩地往下淌。
“绯……慕容绯!”伽蓝回过神,冲上前一把拽住红生,终于忍无可忍地厉声道,“你说得没错,我不愿与你同生共死!我与石韬之间一笔烂账,而你是无辜的!所以假使一切能够重来,我一定避开你,碰也不要碰,见也不要见……我——”
伽蓝看着红生抬起头,发现他眼中满是泪水,立刻怔怔住了口。
红生疼得满头冷汗,双唇哆嗦着嗫嚅:“我这是疼的……”
“是伤口、伤口裂了么?”伽蓝也慌了,赶紧将红生打横抱起,大喘气地往太子宫赶。
一路奔进宫将红生放在床上,伽蓝从逃跑携带的包袱里翻出伤药帛带,就要帮红生褪裤子。
“不要不要,”红生叠声叫道,“帛带松了、血也凝了,你要撕我肉么?”
伽蓝一愣,只得改用匕首将红生贴身的绫袴割开。
“你留点神,小心别割着我,”红生盯着伽蓝发颤的手,心惊肉跳地嚷嚷,又疼得边嘘边骂,“刚刚你说的我都听见了——随你怎么胡扯,如今说后悔也晚了。死羯狗你听着,要是这次我们都活不成,那就万事俱休一了百了,什么都一笔勾销;如果活下来,账另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