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将忐忑不安的龙白月引到一处偏厅。她在拨珠帘的时候尽量不发出声音,一具人体仆地跌倒的闷响却吓到了她。
龙白月定睛一看,那遍体鳞伤的人穿着兵卒的衣服,他趴在地上,挣扎时脸朝龙白月这边转过来,此刻他满脸是血,龙白月却一眼认出来,那竟然是之前在沼泽边一掌劈昏她的男人。
这时候龙白月哪顾得上幸灾乐祸,当她一对上宰相阴鸷的眼睛,立刻像被人抽了筋,脚下一软就跪在地上:“大人恕罪……”
她的额头抵着冰凉的大理石地面,冷汗潸潸而下。
“婊子无情,你违背老夫也不奇怪,”座上宰相瞥她一眼,冷哼一句后就不再理她,掉脸看着被自己惩罚的手下,“说吧。”
“大人,公子被我们逼进沼泽,属下当时命人搜了三次,之后留人守了十天也没看见动静,”那人奄奄一息,“属下以为他们从别处逃走了,就没向大人禀告……”
“十天不撤人,你在明他在暗,活活把他逼死了……”为了掩饰颤抖的双手,宰相用力握住太师椅的把手,半天青紫色的嘴皮才微微翕动,“那个孽障……”
“大人,属下罪该万死……”趴在地上的人内伤不轻,忍不住吐了口血涎,还不忘扯了袖子擦掉。
“你不会做事,下去,把权力交接给副使。李家药铺那九条人命,也是你做事太过惹的麻烦,这次务必得处理干净了。”
“是。”那人挣扎起身,踉跄着跌出偏厅。
“大人,气不顺伤肝脾。”伺候在一边的师爷幕僚慌忙奉茶。
“那个妖道,这次竟敢跟老夫如此放肆,非死不可……”宰相接过茶,呷了一口,“……龙花魁。”
龙白月此刻趴在地上身体早僵住了,听见宰相的命令也没法反应。她从方才得知曹真他们的死讯,眼泪就一刻不停的在淌。
宰相努努嘴,一个家丁立刻走上前,拽住龙白月的头发,一把将她拎起来。
龙白月头皮吃痛,身子不由自主的直起来,她本能的护住发根,蒙蒙泪眼正对上宰相。
面对宰相的不动声色,她连怎么求饶都忘了,只知道痴痴傻傻的流眼泪。
“并非老夫不懂怜香惜玉,龙花魁,事情到了这份上,我们两家都不愿意看到,对否?”宰相端着茶又喝了一口,将茶杯递给座下幕僚,“这都半年了,龙花魁,你收了钱没好好做事。”
“大人,”龙白月这时候终于哭出声来,声音支离破碎的回荡在偏厅里,“银子我不要了,我愚钝,大人的吩咐我办不到……”
“那个妖道拿什么收买你了?”宰相冷着眼看她,“龙花魁啊,我府上大牢你也去过了,李家药铺九口人死在我府里,这事我也没瞒你,你懂这叫什么吗?你乖巧,我当你是心腹。”
不对她隐瞒机密,不是当她作自己人,而是在提醒她,现在想下船,只有死路一条。龙白月不是不明白,只是她曾对着紫眠下过一次决心,对着他温润的眼睛,决定自己今后的方向。她不要反悔,哪怕脚下踩着悬崖,她也想拼过这次。
她有过遗憾,她也懦弱,可跟着紫眠的这些日子,她看过那么多矢志不渝的人,一次又一次的叫她明白,为了坚持,死也并不是可怕的事情。
可是,为什么她临了悬崖,还是怕得脑子一片空白?
她好象看见了沼泽里曹真和芳奴搂在一起,最后一刻也心满意足的笑着,连芦苇的清香都在鼻息间萦绕。
她咬住牙,在这一刻把所有勇气都提到胸口,看着要她答案的宰相,木然开口:“我办不到,银子我不要了……”
还没说完,一道疾风就从耳边划过,一记耳光抽在她脸上。拽她头发的家丁松开手,龙白月瘫在地上,口角一股咸腥滑下,被她默默咽进肚子里。
“头抬起来。”座上宰相岿然不动。
“我办不到……紫眠大人师承上清派,根本不近女色;他夜里打坐卯酉时沐浴徒弟都在身边,他食不知味不爱酒水,我根本找不到机会。”龙白月捂着脸,头也不抬,像着了魔一样替自己辩白。她跟着紫眠半年,和他一起生活,宰相的阴谋让她时时不安,她潜意识里也许早就替自己想了这些理由,此刻才能竹筒倒豆子似的不经大脑说出来。
她的话让宰相沉吟半晌,既而他开口问她:“你说食不知味,是什么意思?”
龙白月回过神来,心里暗叫糟糕,一时却圆不了话,只能吞吞吐吐着:“他,他舌头不大灵……”
一边有师爷对宰相耳语。宰相的面色越听越缓和。
龙白月却越来越不安。她竟然不小心说出了紫眠的弱点,怎么办?宰相不会想对紫眠下毒吧?不对,天下多的是无色无味的毒药,和紫眠有没有味觉又有什么关系。她竭力给自己开脱着,寻求自欺欺人的慰藉。
宰相听完师爷的话,竟然和颜悦色的对龙白月开口道:“很好,龙花魁,你下去吧。”
宰相的态度急转,龙白月更是无法放下悬着的心。她失魂落魄的站起来,任由家丁推着她往外走。她好像行尸走肉一样飘出宰相府,整颗心紧揪着,越想越是后怕。
她刚刚做了什么?紫眠是不是已经被她害了?
她想挽回什么,可仓皇着回过身,宰相府的后门已经在她面前关上了。
龙白月茫茫然的站在街口,半天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
她往白月坊走,却在快到的时候停住,躲在街角远远的看白月坊的招牌,觉得那烫金的大字很陌生。那里是她的家,可她已经不想回去了。
她看见宝儿幻成人形,没心没肺的叼着串糖葫芦踱进白月坊,蓦地心口一紧,眼泪又掉下来。那是她的亲人,可此刻她想对着的人不是她。
龙白月攥紧拳头,咬咬唇,掉头往另一个方向走。
紫眠的府邸空无一人,他们还没回来。船就停在岸边,可龙白月上不去。她索性席地而坐,抱着膝等紫眠回来。
岸芷汀兰,乌木大船泊在岸边,微风吹过,湖面波光粼粼。紫眠的府邸其实很好看,没有雕梁画栋,却是别具一格。龙白月傻傻的笑起来,想着她初见他的狼狈,想着和他在一起碰上的种种风波,假如她没有遇见他,现在又该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呢?
大概会照旧风流快乐,终日执壶调笑,纸醉金迷,只是没有心跳。
“龙姑娘!”背后有呼声传来,是明窗尘的声音。
她回过头,看见明窗尘向她张扬着双臂。紫眠默不作声的在窗尘身后看着她,看得龙白月只觉心口怅然若失。
然后他向她走来,步伐、行动、眼神、气息,又将她空虚的心注满。
龙白月笑起来,嘴角上扬,纤长的睫毛投下阴影,遮得她瞳仁不再分明——迷阳城、惑下蔡。然而这样的笑在紫眠距离她五步开外的时候就消失了,因为她没忘记,她和他在一起是因为一个阴谋。咫尺天涯,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