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历1571年,七月七日,炎。
伊姆鄂草原。
碧波万顷,沃野旷达。
连绵的草坡背面,数座烟柱冲天而起,低沉洪亮的号角声自烟云底部传出,宛若群山空谷间悠悠不绝的哀鸣,音至山巅而后坠落。
然,一波未平而一波又起。
途经原野的旅人惊奇地发现,这片草原上吹起角号的力量似乎永远不会停竭,从白天到黑夜再到下一个白天,仿佛是苍天的回音,以拔地而起的烟柱为音弦,马蹄如刀弓,拉奏出告别黄昏的舞曲。
马蹄声由远而来。
在舞曲的最后一刻,舞者们饰演的骑兵终于出现在大地的尽头。原野上光的长影拖曳着这群远道而来的客人,他们从落日的余晖里切出,向伊姆鄂草原的中心奔来,在他们的面前只有一座雄伟森严的大寨。
远日半掩天际,西方红霞尽染。
各处草坡上,驻守西部营帐的武士站得笔直,角弓如刀般切向远方冉冉升起的马影。
自风原铁骑和群狼突袭铁游骑之后,阿勒斯兰各军帐已经戒严七日,面对一群未知的骑兵,武士们都紧张了起来。
“什么人?”驻扎的骑长厉声喝道。
“白庙!”一道暴喝回应了他,沙哑无比,像是枯枝被缓缓磨碎的声音。
白庙?
骑长额头冒出一丝冷汗,面甲下喘出一口大气,他不敢放箭,因为还没有确认来骑的身份。
他的目光闪烁变幻,透出几分惊讶。
那几匹光影斑驳的马背上坐着的竟然是一群骨面枯黄的老人。
马蹄声极烈。
老人们一手扯住缰绳,一手压住腰间的刀柄,即使是有绳勾扣住刀鞘,可刃口仍在颠簸中闪烁着橘光。刀鞘里仿佛藏着一颗锋利的石头,金铁鸣颤的声音从远及近,越来越激烈。
那块石头似乎就要脱鞘而出!
站在最前方的武士忍不住吞咽,锁弦的指扣不住地颤抖,好似只要那只枯老褶皱的手从刀柄上撤下,就会有凶恶的刀光从鞘口喷涌将他们吞没。
驻守的骑长心头一凛,那一瞬间他对上了其中一位老人的目光,后者的眼神里满是……
漠然之色。
好像完全不在意这些对准他们的箭镞。
骑长恍惚了一下,马风呼啸而过,数道马影从他眼前急掠而过。他竟没有下令放箭。
这里距离阿勒斯兰大寨西门不过一里。
骑长猛地清醒,回首就要将箭矢射出,可却不禁又愣了一下。在西门下,他看见了几道青袍人影从马缝间闪过,黑甲武士都退至两边,完全没有阻拦这几个老人的意思。
老人们没有下马,只是略微停顿,就随着几名铁游骑继续奔向大寨深处。
青袍,那是白庙的医者。
骑长倒吸一口凉气,这才意识到刚才在这片草地上纵马疾驰的居然是一群干瘦的蛮族老人。
他回想起那烈马穿行而过的全部画面,那些老人们迎着逆风笔直如刀,甚至没有半点喘息声,只有呼啸的风和马蹄踏地的声音。
那些老家伙未免太张狂了些。
……
深夜,北风抚过热浪。
窗布轻轻攒动,冷月透过开合的缝隙洒上石面。
阿木尔猛地从床榻上坐起,惊惶地望向四周,他的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大半。
剧烈的喘息声惊动了门外的近侍。
他抬手示意近侍们停留在榻前,侍女们围成一圈跪下。渐渐地,他松了一口气,虚弱地朝他们摆了摆手,一句话也没有说。
近侍微微颔首,起身离去,侍女们听着向门外走去的脚步声,连忙起身垂首跟上。
阿木尔呆呆地看着那扇双开的木门,直到门缝被轻轻叩上,他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一个梦——无数青马铁甲朝他逼近,再没有人保护他,当敌人轻蔑地将刀刃轻点于他的额头时,他犹记得那种绝望的感觉,这比直接被杀死还要难受。
他现在回想仍觉得一阵后怕。
那感觉太真实,他还没有完全清醒,脑海里一片模糊,除了那熟悉的风声,他甚至会怀疑这里是不是他的家。
不对!
不止是风声,还有一阵微不可察的话音,断断续续的,他分辨不出说的什么。
“斑图……”阿木尔嘴唇微张,可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只有嘶哑的空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