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贺澧听几个小太监说,当初提议要把他从天牢里捞出来的是肖平,又联想当日在天妆阁里肖平同皇帝的话,不免有些头皮发麻。
显然这小皇帝并不像平时在朝臣宫人面前表现的那般无知贪玩,不成气候。反倒是平时看的书早就超过了同龄人,世子等人还在学策论,皇帝已经在看世经参注,平日里上课夫子讲得东西天子当时并不理会,课后却都会一一复读再举一反三,写两到三篇策论出来,再叫他和肖平拿去烧了。
陪了皇帝三个月后,贺澧才真正明白,天子在这高高的围墙中孤立无援,唯一能帮他的只有一个小小的太监以及一个毫无身世背景的自己,贺澧心下不免有些同情小皇帝。
但好在皇宫里锦衣玉食,要是换做他,贺澧也乐得自在。可是小皇帝不一样,他心里装了很多东西,他向往的不是这些人间俗物,他看到的是万里江山,是大麟王朝,是赵氏的百年基业。
这些贺澧都不懂,他只乖乖守好自己的本分,明面上装个呆呆愣愣的小狗儿陪在皇帝左右,礼亲王和匡太傅来问课时,和天子一起装傻,然后替天子挨板子……
当然,就这一点不好,贺澧一点都不喜欢挨板子,他的手心每次都要被打得通红,然后噙着眼泪半夜又跟着皇帝学识字。
皇帝总夸他脑子聪明,能过目不忘,贺澧不晓得别人如何,只是皇帝教他的东
西不论过多久都能记得,短短三个月,已经通读了三字经和千字文,里面的字也识的差不多。
一日下了夜,贺澧捧着通红的手吃完饭,自觉地铺开笔墨纸砚默写昨天学的字。他认得快,字却写的丑,有时候皇帝要认半天才能看明白贺澧写的是什么。
贺澧写的认真,忽然问道一股清冽的香气,抬头一看皇帝就站在案前,扔给他一个小铁盒:
“涂上罢!”
贺澧愣着,随即明白这是皇帝赐他的药膏,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给他药膏,从前受了伤都是裹紧被子睡着,等捱过去了,病也自然就好了。
包括这次天牢里受过的刑,直到今天身上的鞭打结痂的地方都还没有完全好,谁知道只是打个手心,肿了而已,却有一盒膏药。
贺澧心里感动,正要朝皇帝跪拜,却被对方不耐的挥手挡了回去。
“私下无需这些繁文缛节,要想报答我,就好好读书,往后做条有用的狗。”
一个狗字,立即扑灭了心里那战战兢兢的小火苗,只余下一丝苟延残喘的青烟,盈盈绕绕的飘散在贺澧的心中。
他想起第一次进宫时看到的那双眼睛,几经打问才晓得那日被唤作世子的正是礼亲王的小儿子,千宠百爱于一身的嫡子,上有父兄呵护,下有庶子姐弟恭敬,说是天之骄子也不为过。
贺澧知晓他们之间的云泥之别,也不奢望别的,只盼能再见一见那人,什么都
不做,只远远的看一眼即可。
这样的小心思贺澧谁都不敢说,他知道这皇宫是吃人的地方,比昭狱天牢还要可怖,一朝行错踏错就会性命不保。
只短短三个月,就有好几个不相熟的宫女太监被打骂处死,有的只因为执勤时打了个哈欠,有的甚至只是因为面容不好就被发配到一些劳苦的司办去。
只有混到了肖平和庚春这样的地位,才不会轻易被问罪。
贺澧每天过的战战兢兢,白天要跟着皇帝‘玩’,晚上要跟着皇帝念书,眼下一片青黑,都不知道萝卜丁一样小皇帝是怎么熬下来的。
他不仅要‘玩’的花样繁复,夜里除了读书还要教贺澧,贺澧有时候都发自肺腑的佩服皇帝,真不愧是真龙天子,倘若有朝一日这人大权在握,这些如今还上跳下窜的蝼蚁们必当遭到灭顶之灾。
贺澧活得通透,也活得认真。他这条小命是从昭狱天牢里逃出来的,每天都认认真真的做着分内的事,生怕皇帝一不高兴再换一条小狗。
昏黄的灯光下,贺澧小心翼翼的抬起头看向对案的皇帝,见他小小的手握着朱笔在书简上勾勾画画,有时拧眉批注,有时舒眉默声诵读。
这样的孩子放在寻常人家应当会被当成神童罢?贺澧想,他十岁就被买进了贺府偏宅,见的最多的就是猪和牛,但也晓得外面那些少爷们都要学什么东西,正如他现在学的一样,这些东西
没个三年五载根本不可能学会。可小皇帝只有八岁,却已经在看一些老夫子在读的东西,实在不该被锁在这样的深宫里……
贺澧不知道的是,就在他日日观察皇帝的时候,皇帝也在观察他。
福元放下书简的时候贺澧正在埋头背写,他当日第一眼就认出这人不是真正的贺澧,正因为那双手,那不是世家公子的手。
贺澧的手十分粗糙,就像大旱三年的土地,到处都是龟裂的血口子,指甲里藏着经年劳作的污垢。如今即便锦衣玉食三个月,虽然干净了,那粗糙依旧没有改变。
贺澧也是神童。
福元如是想,他想起五岁时礼亲王带着禁军攻入皇城时的模样,那时候太后捉着他的手凄声道:“福元!你且记住,这些豺狼虎豹今日夺我赵氏江山,总有一天你要夺回来!但在这之前,你要藏拙,你要做个愚钝至极的人,一日都不可忘今日之耻!明白吗!!!”
太后不是福元亲母,他的生母早在几年前就被扔在了不知命的寒井里,若不是太后膝下无子,先帝子嗣单薄,只剩下了他这一只独苗,又怎会轮到他坐这赵氏江山。
贺氏把持朝政时太后风光无两垂帘听政,是她手把手教会了福元识文断字,她晓得皇帝有多聪慧,然而贺氏一族轰然覆灭,太后也被锁在了深宫中,她唯一能再起复的筹码就只剩下了福元。
她要仗着短短八年的母子之情,
像个躲在黑暗中的毒蛇一般窥伺着群狼,等到自己亲手抚养的小狼长大成人,再去吞噬这些图谋天家权柄的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