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朔也蹲下来摸了摸奶牛猫蓬松的毛,结果刚一碰到,奶牛猫就嫌弃地从他手下逃窜了。
他表示遗憾,然后突然没来由地问她:“你知不知道方华?”
梅宣也很可惜他把猫吓走了,但听见方华的名字,愣了一下,闷闷地说:“方华啊,知道啊,圈内有名的学者,研究北宋财政史的。”
他点点头,“方华她曾经也是我老师。我要去看望她,你陪我去行不行?”
“方华居然和你也有关系,当真是没想到。”她瞪大眼睛,惊讶地说。
梅宣对于方华只闻其名,未见其人。这位方老师年纪大了,但退休返聘,笔耕不辍,仍活跃在学界。没想到韩朔也与历史学圈内知名人物熟识,这正是认识方华的机会,能亲眼见见她也是很好的。于是她一口答应。
到天色渐暗的时候,梅宣收拾了不多的行装,坐在地上背靠沙发,随手打开一部伯格曼的电影,投影在墙上看。
伯格曼最负盛名的作品之一《犹在镜中》,却不是导演本人最喜欢的。他在自传里只对这部电影提及寥寥。作者本人和观众还是有着不小的距离的,虽然前者创作的和后者欣赏到的是同一个作品,他们却对其产生了大相径庭的感受,依托这部作品创造了并不完全相同的两个世界。大受人追捧的作品和作者本人最喜爱的通常不是同一个。
《犹在镜中》故事发生的地点也在一个海岛。伯格曼说本来下定了决心要在奥克尼群岛拍摄,
但偶然之中却相中了法罗岛。在一个黄昏之中,四个人从海水的波浪里登上这个岛。四个人分别是父亲,女儿,儿子,女儿的丈夫。这样说好像父亲大卫是主角。但女主角凯琳才是故事的核心吧。那么应该这么说,四个人分别是凯伦,凯伦的父亲,凯伦的弟弟,凯伦的丈夫。
要是她第一次看,她肯定会这样瞎编一段评价:对于凯伦来说,父亲兄弟丈夫这三者概括了与其构成亲密关系的男性角色的可能和以女性为主体的异性间亲密关系的典型形态。他们三者的角色时而重叠,甚至错位,对凯伦的情感由各不相同归于同一的爱。丈夫马丁好像木然的局外人,父亲大卫和凯伦画圈为牢的痛苦和逃避,弟弟米纳斯激烈纠结之后得到缓和,神性和上帝之爱主题由连结的人际中生发并演绎。
要是第二遍看,肯定是记录金句:“亲眼目睹自己的困惑还要尝试去理解太可怕了”,“我们用圆圈把自己圈起来,把不符合我们游戏规则的东西通通排斥在外,每一次圆圈被现实打破,游戏就变得无比荒谬,毫无意义”……
第三遍看则纯属发呆把它当背景音。只觉得那只搁了浅的破船和雨落进船骸里铺天盖地湿漉漉的景象很漂亮。
韩朔凑过来看了一会儿,抱怨她为什么总看这些令人看不懂的影片。
梅宣心想,你还是搞文学的呢,竟然看不出伯格曼的文学性。又想,也是,你是写小说的,更在乎故事性。
像他这个年龄的中老年男人,大抵爱好枪战片、动作片、西部片之类的类型电影,还得是经典的那种,他们还不看最新的。比如科恩兄弟,哦对了,稍微懂点的老头还会看黑泽明。
她回头看了一眼正在找茶叶泡茶的韩朔的背影。
他也不过是一个普通而平凡的老头儿而已。
离开海中之岛后,一路驱车去了方华住处。本来韩朔还问她要不要先回学校休息一阵子,梅宣说不要麻烦了,一口气把事情都做完再顺路回去。
她有时候凝神思索应该如何自我介绍,简单讲讲自己拙劣的研究之类的。韩朔看出她的心思,笑着说不用那么正式隆重,又不是招聘面试,只是老朋友见面闲谈而已。
“我没来由的,用什么身份见她?要是问起来你我二人的关系,怎么说?”梅宣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就说你是我学生吧。”他说得轻松。
写小说的韩朔怎么会有她这样的学生,只要多问两句,还不露馅了,对方肯定立刻会意,他俩不是能见得了人的关系。
“没关系,方华不会在意,这些不是问题,她不会介意你是否师出有名。”
梅宣起初对他的话感到奇怪,直到见到方华之后,她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
到方华的住处时,是方华亲自开的门。
梅宣见到的是一个六十岁的老太太,和自己一样的短发,只不过花白了。身长挺拔,有一种高傲和不服输的劲。和自己平日里相似的深色的牛仔裤和浅色衬衫,长袖提到小手臂处,露出手腕。手腕很瘦,血管清晰可见,紧紧地覆在薄薄的皮肤之下。
梅宣恍惚间好像亲眼看见了四十年后的自己,就在眼前,就站在她面前。
“我第一次认识韩朔的时候,和你现在一样大,二十六七,硕士毕业留校任教。韩朔是我教的第一届学生。”方华招呼他们入座,她自己坐在一张编织椅上,背后是一架老式带玻璃门的书橱。
“方老师二十六岁就在大学教书,我二十六岁才刚刚入学。”梅宣谦虚道。
“时代不一样了,年轻人总要青出于蓝。现在的门槛,各种要求越来越高了。”方华感叹。
“现在的历史学论文光是题目就让我看不懂。”韩朔笑道,“我当年本科毕业论文写的就很简单,叫《论崔浩国史案》,当时论文都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手写,不像现在都是打印。”
梅宣脑海里浮现出手工作坊和流水线生产的迥异画面。
崔浩“国史之狱”之题在二十年前倒是少有人问津,亏得他拿来做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