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寅挑眉。
他不是爱管闲事的人,遇事也从不多问,临时接到湖田窑小厮的求助,说是徐少东家请他夜里巡街,维持景德镇治安。
他听完只觉有趣。
走一趟不会麻烦到哪里去,只他怎么也没想到,徐少东家所谓的“维持治安”竟是公然阻拦县衙的人。
看来他这一脚,算是搅和到屎缸子去了。
吴寅摇摇头:“徐稚柳,我上次就该一剑刺死你。”
徐稚柳却不说话,朝着马车消失的方向,眉头微凛。
吴寅看去,就见身旁的青年陷入了深思,他依旧着一袭青衣,单薄得仿佛不胜夜晚的寒,可就是这样一个人,把安十九送到了京都大狱,还生受了武官的一剑。
他如此站着,在巷弄和街口的明暗处,堕入一半黑一半白的世道。
长着一张俊美如俦的脸,生就一颗笑里藏刀的心。
实在可怕。
“你在看什么?”久久,吴寅问道。
徐稚柳的声音轻轻的,若有似无:“你方才,有没有看见一名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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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的狮子弄,梆子声一道间一道传来。
已过三更天了。
徐稚柳照例巡窑,经过梨花枝头时,他脚步略顿,向墙上看去。
今夜月光溶溶,树梢笼罩着流沙质地的暖光,安静而祥和。
此时已是四月末,临近五月,梨花过了花期,枝头枯萎,有一些泛黄的花瓣和树叶掉落在脚边,踩上去会有轻微的沙沙声。
他像是怕惊动谁,又像是怕踩碎什么,脚步落得极轻。
离得墙头只半寸距离时,他闭上眼睛,轻嗅风中残留的梨花香味。
也许早没了那种香味,也许那香味从没存在过。
静默片刻后,他继续朝前走去。
景德镇家家户户以瓷为生,虽说只是个弹丸之地,但由村而镇展至今,已然被滔滔不绝的昌江水路所激活。沿河依据水道面向码头,从航船上下来一批又一批“打货”的客商,老百姓就着河边稀疏的村舍和曲折的岸滩,形成一长条夹杂着陶瓷买卖的热闹集市。
这条集市逐渐扩大,日以规模化,到了如今从手绘的地图上看去,沿着五龙山南下,经薛家坞、药王庙,绕珠山东侧,直到青峰岭脚下,以御窑厂为中心,周边形成包围之势。
民窑林立,一幢一幢地穿插其中,铺平街市弄堂——一个沿河条形的格局,从此被拉伸突破,变成了一条向东探头探脑的春蚕。
夜色中去看,这条春蚕耸动着胖乎乎的身躯,额角冒出长虚,向着光亮的地方,努力抬高灿灿的眼眸。
徐稚柳每每巡窑,并不只是绕着湖田窑一带走,而是将御窑厂沿河而立的周边都走一圈,看一看深夜的窑火,审一审心底的良知。
数年过去,初心未改,如此也该将归期提上日程了。
就在他走后不久,仅仅一墙之隔的安庆窑内,工人小厮们都已熟睡,然主家厅堂里仍旧灯火通明。
王云仙自知犯了错,回到家自觉向王瑜请罪。王瑜不比徐忠,再怎么保养得宜,也是个近六旬的小老头。听完王云仙的叙述,脚底不住颤,人一晃荡,险些倒下。
亏得梁佩秋就在身旁,一手扶着王瑜坐下,一手倒了茶来。
回来的路上,梁佩秋已经迅有了章程,她先在马车上匆匆脱掉婉娘的襦裙,改过髻,拜托时年将婉娘衣服烧毁,之后在门房处换了小厮的衣裳,一番敲打令他们管住嘴巴。
进入主屋后,屏退众人,容王云仙一人进去。
父子俩没说两句话就吵了起来,尔后王瑜拧着王云仙的耳朵破口大骂,王云仙嗷嗷直叫,梁佩秋没有办法,只好跟着进去。
由她半述了一段,王云仙补了一段,两人磕磕巴巴讲完始末,都老老实实地跪了下来。
王瑜叫梁佩秋起来,她先还不肯,直到王瑜高声斥她不听话,她怕小老头气晕过去,忙跑到旁边伺候。
故才能适时地搭把手,扶住小老头。
王瑜坐了好一会儿,胸口的郁气仍不得缓解。
梁佩秋奉茶过来,他也不想喝,一双沧桑的眼眸死死盯着面前的不孝子。
良久,他道:“你还记得你兄长吗?”
王云仙声如蚊蝇:“记得。”
“记得?你记得还敢狎妓?!”
“我没有!我是被陷害的!”他忙把头摇成拨浪鼓,求救似的看向梁佩秋,希望她能帮自己解释。
由眼下情况来看,他和婉娘那一夜很可能什么事情都没有生,只是婉娘演的一场戏罢了。
梁佩秋刚想开口,就被王瑜打断。
“你不用帮他开脱,若非他去了那等寻花问柳之地,怎会遭人陷害?若非其身不正,怎会掉入贼人陷阱?张文思是何许人也,我没有提醒过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