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是跟着娘来镇上求学。
娘说她年纪到了,也该跟哥哥一样识字了,就把她送到镇上一户人家,塞给借住的女主人护了一路的两篮鸡蛋,又给了一吊钱,嘱咐那户人家替她寻个好学堂,照顾好她。
哥哥也在云水镇上读书,可是娘没和哥哥说妹妹的事,也没和妹妹说哥哥的事。
起初兄妹俩都在云水镇读书,却从来没有见过面。
娘把带来的从山里捡摘的东西都卖了,给她买了一个头花,又给她买了一块糖,亲手再把她送回那户人家,最后好像是抹着泪坐着牛车回去了。
她的心里娘一定哭得很伤心的,就和她一样,上气不接下气。
她以为自己只是暂住在这个婶婶家里,过不了多久,娘就会来接她了,所以她没哭,把娘给她买的糖吃完了,懵懂地舔着手指,甚至还笑得出来。
直到现娘将她丢弃在这个婶婶家里的事实,在夜里,她逃出了那个陌生的地方,挨着饿,摸着黑,借着星月的光亮想要走回黑水村。
可是回家的路途遥远,她甚至忘了来时路。
因为那时她是一路昏睡着过来的,再睁开眼睛,就到了这里。
婶婶现她不见了,着急忙慌地打着灯笼找人出来寻她。
最后大家在官道二十里路外找见了她。
她没哭没叫喊,也没累得气喘吁吁,她不知道自己已经走了那么多的路,又走了多久,回过头时,才觉已经走出许远。
可是看向前头,家远,路也远。后头也是一样。
她失去了方向感。唱着歌哄自己,给自己壮胆。
现身后影影幢幢时,她初时害怕,只是看着月光皎洁,周遭透亮,等看清来人,才觉不是鬼怪。
婶婶是个好人。她始终这么觉得。可她是个坏孩子。
娘最初没过多久就来见过她几次,却没有把她带回家,更未曾理会过她的无理取闹。
黑水村属云水镇管辖,但是年纪小小的她并不知道这事,如同长大后很久她才弄清楚原来湖州是偌大辰曦国南方下一个州郡,它的旁边邻着青州、南疆和乐参,而湖州的北方是一片汪洋,与雍州隔海相望,可在这茫茫大海中,却望不到一片可以栖息的土地。
可她知道。渡过这片汪洋,再翻万座大山,行万里的路,最终到一片青绿之处,云白霞红,依山傍水的地方……那有她的家。
黑水村和云水镇相距甚远,坐牛车要颠两三天的屁股,又晕又累又痛,每次娘来了,都是要她忍着,给她买糖吃。
一旦她哭了,说想爹娘,想哥哥弟弟,要回家,娘就打她,骂她不许想家,没点成绩,字都没认识几个,回去干吗。打得多了,骂得多了,于是,娘也哭。
可是没有办法,一个女娃娃,要是不走远点,要是没点见识,要是一辈子待在黑水村,十几岁未成年就嫁人,自己还是个孩子的年纪就有了孩子,自己还没有思索清楚自己为什么出生就做了奶奶外婆,那才是最可恶最可悲的。
当今女子求学路艰难,她亦处处受挫。
借住的婶婶把她送去了镇上很好的学堂,她说那里的夫子受人敬仰,曾经是个举人,他教的东西,可要好好听。
可是婶婶不知道,学堂里学子们都比她大,都欺负她,夫子老板苦闷,是个封建的举人老爷,经常打她手心,骂她愚不可及,骂她果然是个丫头,蠢得很。
学堂里女学生很少,非常少,大多也与她没有共同语言。
她们看不上总是从乡野村间来的什么都不懂,只知道上树抓鸟下河摸鱼的野孩子。
久而久之,她逃学了。
婶婶本就有疾,听说她这么小一个孩子就逃学多次,觉得自己辜负她娘的嘱托,一时气血攻心,被她气倒了,没过多久就去世了。
她为此很后悔,后来很久之后都能记起来婶婶艰难地爬起来与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莫要……莫要……”
那句话不完整,她也不知道婶婶“莫要”的背后是什么,直到从别人口中听说婶婶以前也上过学,甚至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周学莺”,却因为要嫁人,“周学莺”从她深爱的学堂离开了,穿喜服坐着一头驴就嫁了人。
此后,“周学莺”死了。
她猜测婶婶那最后一句话估计就是“莫要不学无术”吧。
可她不知,其实婶婶想说的是:“莫要同我这般。”
周学莺恨自己的父母,恨自己的命运,恨那二十贯钱买了她的一生,她原本该光彩夺目的一生。
周婶婶去了,此后云水镇上,再没人管她了。
娘远在黑水村,估计还以为她女儿正在好好学习呢。
婶婶嫁的丈夫是个酒鬼赌棍,听说他以前并不是这样的,他做过生意,却赔得一干二净,自此以后,拈花惹草,喝酒赌博,没一个落下的。
她讨厌这种借口。但是管他呢,她看见的就是这样的。
那个人是个人渣。
婶婶去世后,周叔叔经常酗酒。拿着她娘寄给她做束脩的钱,买酒喝,去嫖,去赌。她娘来了,就消停那一天,人模狗样的让一心只想女儿好过能识字的娘以为她的女儿过得很好,有肉有蛋吃。
娘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没有查探清楚笑呵呵地坐牛车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