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声名排位,云漠光掉在队尾,排在远远的七十名开外,仅比前来混吃混喝的大夫略高一筹。她心想:梧桐谷倒是来者不拒,可见蒋术奇的病令人悲观呐!
房内频频走出摇头扶额的大夫,进展不利。数位德高望重的大夫甚至因为看法不一、治疗手法相左吵了起来。
云漠光在漫长的等待中踱来踱去,不停倒换着左右脚的重心,到底是年纪轻轻耐不住。等见到梧桐谷谷主真人,已是次日晌午,云漠光鼓起精神掀帘进门,彼时蒋术奇背靠藤椅阖着眼,呈现出身心疲惫、心灰意懒的姿态,像是一种运用自如的放弃。她细心打量这位气颓心散的男子,长随意披散在肩上,苍白的下巴蓄满了青渣,着实损害形象。但好在他轮廓清晰,五官俊雅,不至于太过糟糕。
听闻有脚步停在跟前,他连眼皮都没抬,无精打采的问:“大夫,我还剩下多少日子?”
没想到他声若清泉出奇的好听,云漠光一笑,轻巧悠然的声音响起,“多少日子?若从现在算起直至古稀,我一时算不出来呢。”
女子从医于礼不合,面前之人是谁不由令他好奇。
蒋术奇睁开双眼,从上到下细细打量过去。此女看上去不过十六七,面如白霜、眉如松烟、目如黑茶,一静一动间明眸皓齿、摄人心魄,实在是美貌无比。修长的白颈从金棕边的领口延伸出来,外面披着一袭黛蓝色外衫,气质清冽又浓烈。夺目的人影像一束光站在远处,照的蒋术奇的目光闪了又闪。
意识到自己略有失态,他平了平心神,质问:“姑娘是名医吗?”语气略有不善。
云漠光略被冒犯,却笑道:“不但不是,反而十分业余呢。”
“那姑娘方才是信口开河?”
“生命之贵怎可信口胡说?作为一名大夫,来之前自然做足功课。我打听过你的病症,心里有一些猜测。”云漠光拉住他的手腕,“你别急,让我确认一下。”
纤细的手指轻轻地落在腕处,他轻皱眉头,敏锐地察觉出此女指腹竟有茧子,差点以为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小姐。
云漠光专注问脉,片刻后道:“你中的是慢性毒药枯星散,如果你愿意相信我这个籍籍无名的大夫,不妨一试。”
白云袅袅,水波徐徐。云漠光坐在舟头,听船家唱着采茶小调,吴侬软语间是青山碧水的烟雨江南。悠悠一载,云漠光被这旖旎的风光迷住了,江南真的是个好地方。她闭着眼听船家摇橹清唱,“采茶上东山,新叶分各家,辗转在杯里,入口沁心脾……”
船家问,“姑娘不是本地人……是哪里人?”连船家盯着她感慨了好久,尽管面前少女戴着面纱,可仅仅看一双眼睛竟错不开视线。
云漠光避重就轻、委婉作答,“四海为家,江湖人啊。”
船家变得十分健谈,“姑娘定是贵客,得梧桐谷大管家亲自来送。梧桐谷蒋氏是江南数得上的武林世族,姑娘一定见过许多大人物吧?”
云漠光忍不住逗他,“嗯……乾元山庄的孟松承算不算?”
“孟公子?姑娘竟认识武林头号才俊?小的还没那个福气见过,听闻他天资过人,通晓多种高深武学,人也英俊非凡,是不是真的?”
云漠光回想起孟松承那张冷峻无情的面孔,“还好,不算言过其实。”
船夫又问:“姑娘既然见过孟公子,定也见过谢璞院的三小姐?谢三小姐是江南第一美人,都道他们青梅竹马是一对璧人。”
“谢三小姐只远远的见过一回,模样自不用多说,连神情、体态都恰到好处。江南第一美人的称号当之无愧。”
“谢璞院家风纯正、心怀长生,常救济流民,替弱者主持公道,在江南一带颇受爱戴。不过……”船夫摸摸鼻子。
“兄台不妨直说?”
“听闻谢家大公子、二公子资质平平,难扛大任,传闻说谢宗主子更希望择一个能入赘的女婿。”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当今武林门派鹊起,世族日渐衰败,谢宗主自有他的考虑。一叶轻舟万重山,江湖离近了瞧是叶轻舟,离远了看才现还有万重山要过。”
泱泱大宋,武林世家大大小小不计其数,其中江陵沈氏、杭州孟氏、江宁卫氏三家最负盛名,东京苏氏、临安谢氏、洛阳扈氏、韶州杨氏、襄州霍氏、建昌李氏六家并驱争先、紧随其后。而云梦谷慕容氏、梧桐谷蒋氏喜居山林幽谷,从不过问江湖事,在一众摩拳擦掌的武林世家中犹显特别。
江湖论断,杭州孟氏之所以居于江陵沈氏之下,全因江南地域三杰并立。江南鱼米之乡自古富庶,杭州孟氏、江宁卫氏、临安谢氏既是齐聚于此,也是禁锢于此。
雍熙元年,江宁卫苑的卫照知与梧桐谷老谷主蒋虚怀结为了亲家。仅一年后,蒋虚怀的独子蒋术奇便一病不起。又两年,蒋术奇无药可医,婚事作废,老谷主病故。原本江宁卫苑与梧桐谷的结合大有赶乾元山庄的态势,可天不遂人愿、世事难料。如今街坊间无不在传,乾元山庄与江宁卫苑要联姻了!
世事多变。
从西湖的渡口下船,杭州城像一幅画卷展列在眼前。
在大宋境内,杭州可谓是除东京外数一数二的繁华城市,街道交错纵横,民居鳞次栉比,商铺百肆杂陈,酒楼歌馆遍设,招牌幡幌满街,商旅云集,车水马龙。黄昏时分,依旧不见杭州城疲惫的神态,目之所致皆是点亮的街道、川流不息的人群。
云漠光穿过人群,跨了几条街道,终于拐入一条不起眼的巷子,巷子尽头是一座一进的小院。院门悬着一块字迹极轻极潦草的牌匾,难以辨认是云杉居三个字。
这便是她目前的住所。
云杉居共有四间房,正房一间、左右耳房、东西厢房各一间,庭院空旷,垂花门后种植着几株佛手花,倒座房用作诊室,一棵槐树倚在墙角,挂着一把秋千,原地荡漾。
云漠光住在正房,屋内陈设简单,十分清简。正中一张桃木长桌,桌上空空如也。她蹲下身子,摸出一个本子。原来长桌腹中嵌着一方窄窄的抽屉,而这本子便藏在抽屉内。翻开本子,十多页都是密密麻麻的字,其中“枯星散”三字瞩目。
因为枯星散是薛郢的藏药。
此毒极具韧性,毒性强烈但致死缓慢。它深深的埋进每一处关节,钻进每一处穴道,蛀空每一块血肉,中毒之人须每日经受日渐虚弱的身体、毫无征兆的昏厥、蚀骨销魂的疼痛,直至死亡。
薛郢,洪州人士,喜好研究毒理,创办闻空阁,制毒无数。随着薛郢盛名渐盛,部分武林人士从正面交锋转为阴险偷袭,引江南武林乱象,后被江南三大世族联合武林豪杰合力摧毁,收缴的毒药也被集中焚毁。甚至,前往抚州找到闻空山庄所在,将薛郢家人一并斩草除根。
可她找不出梧桐谷与此事的关联。
根据调查,十八年前由谢璞院当时的大公子谢京瞻领头围剿,乾元山庄庄主孟千山暗中谋划,江宁卫苑家主卫照知提供兵器助成,可身中枯星散的偏偏是远离纷争的梧桐谷谷主之子蒋术奇,是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