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黑白劲装的女子站起,鼓掌朗声道:“藏剑这位少侠胜。”
说罢,她就又坐下了。
原来,之前她便搬了把宽椅子一直坐在台边,只是鹿鸣涧眼睛都在戏台上,没怎么注意到。这时方意识到,她大约就是今日赁了台子招亲的新娘子吧?
细细看去,她头戴一尖顶笠帽,帽子边沿垂下的黑纱帘有好几层,将具体容貌盖了个严实,但身姿曼妙、音声朗丽,蒙面反而增添了神秘的魅力。
她坐得并不端正,翘着二郎腿,前衽被她甩在一边,恰露出黑色过膝长靴上面的一小片肌肤,一看就是江湖侠女,对此不甚在意。
微微歪着头,她一臂随意地放在椅子扶手上,另一手搁在叠于上面的那条大腿上,两指惬意地画着圈,似是对比武看得颇有兴致。
虽从衣服形制看不出她的出身来历,也不见她武器在哪,但这份洒脱的风采令鹿鸣涧一见就觉喜欢。她白底黑边、金线刺绣的立领劲装价值不菲,与那玄剑上都镶了不少金的藏剑弟子正是门当户对——
嗯,般配。酷爱看话本的鹿鸣涧心里频频点头,很自然地当起了品头论足的月老,全不想自己这才看了一场,后面的如意郎君排着大队,这女侠且有得选呢。
“多谢柳姑娘。”藏剑先朝蒙面女侠拱了手,再将蓬莱拉起,笑道,“承让了!”
他接着又向周围抱拳示意,引来阵阵叫好。
蓬莱颇有风度,亦含笑回礼道:“兄弟身手不凡。”
藏剑摆手:“若你唤了雕儿相救,我这合断赢不了你。”
蓬莱自知,若蒙蓬莱弟子人人相伴多年的雕儿出手相助,赢下藏剑未必不能。但他觉得比武招亲乃自己私事,一开始就决定了尽量不借助雕兄的实力,只交代了它在一旁找个开阔处观战即可。
闻言胸怀大畅,输掉比试的一丝郁结尽数化去,蓬莱大笑道:“兄弟你不也没使出‘霞流宝石’的杀招?既然都是点到为止,我输得心服。”
藏剑一听蓬莱也是懂行的,顿生惺惺相惜之感,欣喜道:“哥们性子豪爽,我喜欢!小弟藏剑明雪,年二十一,有心与大哥结个兄弟,要是大哥你暂时无事,不若且上酒楼观战,看我连斩群雄抱得美人归,再上楼与你把酒共话如何?酒菜随便点,小弟我请了!”
“哈哈,求之不得!为兄蓬莱季兴,痴长明少侠两岁,就承你一声‘大哥’。”
蓬莱也不推辞,拍拍藏剑肩膀就朝酒楼走去。他吹了声哨子,便见那本来栖在牌坊上的大雕扑棱着翅膀飞来,蹲在了蓬莱肩头。
他回对藏剑笑:“我与雕兄温酒,待明兄凯旋!”
大雕竟也对着藏剑挥了挥翅膀,跟人招手似的,极通灵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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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少侠,我师父见您适才受伤,特命我送上活气伤药,愿和您结个善缘。”
蓬莱弟子季兴与大雕在酒楼二层甫一坐定,就见一绿衫小姑娘来到跟前,给自己送上了两瓶丹药。
他抬眼望去,不远处天字一号雅座的披男子朝自己举了举茶杯示意。
于是他回了个礼才收下药瓶,又朝小姑娘笑着点头:“多谢,不知尊师如何称呼?”
鹿鸣涧笑:“家师万花张秋收,于‘醉蝶东林’开着‘秋收医馆’,大侠日后若有需要,可先考虑我家。”
张秋收,是章敛在这一带通用的假身份。
季兴一边当即吞服药丸,一边往鹿鸣涧手里塞了些银钱。鹿鸣涧不要,他硬是不依,她只好收了。与季兴情同手足的大雕停在窗上,跟着朝鹿鸣涧嗷嗷了两嗓子,她虽不懂是何意思,看着也确憨实可爱,在季兴允许的目光下,她摸了摸雕儿雪白的羽。
鹿鸣涧回到座位,悄声和章敛道:“他们这些江湖人也是心怪大的,真就不怕咱们有诈啊?”
被章敛派去干这种类似于推销的事不是第一次,鹿鸣涧倒没有什么不适应。但前面遇到的几次,对方多是当场收了药,却不见当场用药,估计待无人时要用旁的手段识别一二的,这蓬莱竟然验也不验,直接便敢吃。
“徒儿意识不错。”章敛笑呵呵,“但你也不可因此就小觑了对方。出现这种情况,当然不排除是由于对方过分鲁莽、不够仔细,还有一种更可能的原因是,对方实力强横、别有倚仗——要么是当场就用你没现的手段,确信了我们没有问题;要么是自忖即使我们有问题,也伤害不了他什么,而他随时、甚至当场,就能报复回来。那样倒霉的就是我们了。”
鹿鸣涧点头,若有所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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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那藏剑弟子明雪几招就败了镖局联盟的剑客,新上台的却是位霸刀山庄的弟子。同为名门大派,又是与藏剑山庄有世仇的势力,登时针锋相对,双方下手都挺重。
“有什么感想?”章敛问。
蓬莱的衣服蛮漂亮的,这是第一反应……咳咳。
“好厉害。”
鹿鸣涧重新坐定,瞥了眼战局,便转回目光到自己碟子。夹起酸辣可口的黑木耳嚼着,她心道,豪奢酒楼的大厨果然不一样,同等的食材就是比自己料理得好吃一百倍。
章敛也往嘴里送着牛肉:“什么好厉害,少侠们还是招亲的姑娘?”
“大厨。”鹿鸣涧故意与师父闹,见章敛微微被噎住的意外神情,咯咯笑起来,“他们都好厉害啊师父,比咱家附近那种,赌庄在城郊开的擂台赛,要厉害太多了!无论武功还是情谊……这就是你说的‘江湖’么?”
“只是江湖里一朵最细小的浪花罢了。你喜欢看比武,将来有机会了去藏剑山庄看名剑大会吧,那才叫高手云集,让人目不暇接。”见小徒弟流露出向往的神采,章敛似笑非笑,“是不是后悔跟了我这不会武功的师父?”
鹿鸣涧摇头如拨浪鼓,郑重道:“师父,我最不后悔的就是这个。”
拎起桌上的瓷茶壶,鹿鸣涧给章敛满上了一杯上好的峨眉白芽。这茶汤嫩绿明透,闻之清香,品之淡雅,是章敛喜欢的类型。
她未起身,就还是坐着的姿势,只是背挺得很直,双手捧起师父的茶杯,奉在他面前,似乎是已经在心底里酝酿了很久的情感,自然地流淌而出了:
“师父,谢谢您。我无师父,无以活命至今,况有此往昔不敢想象之好日子。‘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师父教我医术、授我智识、带我行游,大恩大德又岂止滴水。”
少女晶亮的圆眼睛定定望着师父,饱含孺慕和感恩,声音清甜坚定,极为认真地道:“师父,人家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您都当了我整整一年师父了,我至少得给您养老送终三百辈子。”
随着比武高潮迭起,外面看热闹的人群更加壮大了,时不时爆出阵阵捧场的声浪,此时恰好响起一波,山呼海啸般,倒像是在给鹿鸣涧的话喝彩。
章敛感觉老脸微微烫,张了张嘴,到底没说出什么破坏气氛的话来,比如为师才过而立之年,养老送终的话是不是有点子早了。
他接过茶杯,一手托底,仰面一饮而尽,像喝酒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