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笔亲点的状元郎,竟也沦为党同伐异的祭品,被丢到这吞人骨血的镇抚司诏狱里来。
思及此,程如一叹了口气,费力挑起眼皮哆嗦着仰起头
他眼前的黑袍男子,髻束得一丝不苟,身材高大健壮,横竖才二十七八的年纪。程如一打量着心道:好好一个大活人,怎得非要板着一张死人脸……?
且一看见这张脸,程如一就浑身都疼。这张脸虽俊,但这人凶神恶煞毒打自己的模样可是历历在目。
是了,都说十殿阎罗,这人间的地府里也得有个阎王爷坐镇不是?这位穷凶极恶的官爷,便是刚刚言语恐吓,且赏了自己好一顿毒打的阎王判官。
镇抚司总指挥严况。
程如一心下暗叹:严况这人,明明不比自己年长几岁便能坐上这等高位,果真如传闻中一般,心狠手辣,且……
似是想到了什么,程如一眼里忽然恢复了些许光彩,他斜瞥着那唤作严况的指挥使,强挑起一丝笑意冲那高大身影道:“难怪外头都说严大人是玉面阎罗,今日一见果不其然……嗳,瞧瞧大人这双“桃花含情目”,再看看这副“如画玉尘容”,卿本佳人,奈何……”
“为鬼呀?”
说罢,程如一彻底卸劲垂下头去低低喘息着,心道这贫嘴贫舌,原也是需要体力的。
这严况身为臭名昭著的酷吏头子,手里审过的人不计其数,上至王公贵族,下到贩夫走卒,可死到临头还能反过来挑逗讽刺他的,这黑心书生倒是头一个。
面对程如一言语挑衅,严况倒是不为所动,只觉好笑,心说眼前这再无文曲星罩着的落魄状元,怎竟还敢如此不知死活?
严况冷着脸负手瞥了眼程如一,眼角微动挑起半分鄙夷讽刺道:“文采斐然,牙尖嘴利。状元郎造谣生事的本领也是名副其实,本官真算开了眼。”
程如一因痛还在低头喘着粗气,闻人话里讥讽却故作满不在乎道:“嗳……管他状元郎白眼狼,进了这镇抚司,还不都由您严大人说了算?”
他和严况本也是同朝为官,初次交集如何就是这般场面?不对,这人好像……自己曾在哪儿见过吧?
程如一思绪流转间,耳边那阎王判官般的催命声线却再度响起:“今日早朝,御史大夫袁善其泣血陈情,只道此番罪责皆在你一身,他亦是受了你之蒙蔽。”
听得此言,程如一只低不可闻的嗤笑了一声,随即爽快道:“好好好,都是我的罪过……严大人,早说了,我都认,什么都认……别打了啊,你知不知道真的很痛……”
唉……程如一说罢心底暗叹道,什么名啊利啊,乃至于这条烂命、贱命,他此刻都只想快快甩脱开去。这身上叫鞭子招呼过的地方被冰水浸了,此刻又痛又麻,宛如虫蚁爬满全身,争先恐后誓要把他啃食得干干净净。
程如一是寒门出身,不怕吃苦,也不怕痛,甚至不怕死。但信念里值得他奋不顾身的东西,已全然崩塌了。
忍辱负重寒窗十数载,自己几乎是连滚带爬才进得这上京都城,却一步踏错步步错,入绝境,至死路。
没必要,没必要再死撑了。
严况闻言,似乎也不想再与他多费口舌,只侧身微微阖眸道:“枫州通判程如一,你伪造谶言,污蔑贵妃清誉,此罪可认?”
程如一连连点头,牙齿打着颤。虽不想再多说半句话,却又怕怠慢了这阎王恶鬼,再遭折磨,只好硬着头皮开口:“对……‘天降祸水,杜女窃国’。是我,我亲手将这八个字刻上石碑,埋在河边,又鼓动工匠村民去挖的……”
严况板着脸像是毫不意外,他向左方负手踱步,屈指将壁上歪斜的刑具摆正,冷声又道:“你还结党营私,构陷丞相。”
程如一垂眸,吸了口气道:“我认……罪人程如一,伙同御史中丞袁善其,伪造证据,构陷丞相韩绍真贪污军饷三十万两……污蔑贵妃一事也是他授意,小的誓,所言句句属实……”
严况眸底光影似乎微微一动,却又像是刑室火烛投映的光影。他顿了顿,随即仍是一字一句板着脸道:“你悔婚不娶买凶杀人,此罪可认?”
只要能痛快上路,什么罪不能认?程如一闻半垂的长睫抖了抖,犹豫一瞬即逝,继而果断道:“认……蒙杜侍郎青眼,许配爱女,然罪人趋炎附势,欲另攀娶御史袁善其嫡女,悔婚买凶杀人,害了杜家女儿一条性命……”
几段话已快耗尽程如一所有力气,他阖眸垂头,心中已别无所求,只想得片刻喘息。
严况扫了那刑架上的身影一眼,不由嗤笑道:“如此说来,你才是那祸水。”
说罢,严况回身来打量着他侧脸,骤然抽出腰间匕,掌中刀鞘一推一顶,自下颔挑起程如一那张惨白的脸。
突如其来的动作使得程如一肩膀颤,他受惊之下眼神闪躲,眼底眸光扑闪着,却叫严况心中感叹。
他不得不承认,程如一这副藏着黑心肠的皮囊倒真是一等一的好看。那是种雌雄莫辨的美,人明明已经狼狈不堪,呼吸眨眼间却仍渗着一股文人墨客的出尘雅韵,眼角眉梢又带着山灵海妖般的魅惑动人。
严况心中赞叹嘴上却冷言冷语道:“难怪杜袁两家女儿皆被你迷的神魂颠倒,一个为你闹到御前,一个为你丢了性命。”
程如一并不反驳,有气无力道:“多谢……所以,严大人什么时候能赏罪人个痛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