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司徒珞允”的女子再也没有醒来,死前手中紧紧握着一块被唤作“青天”的白玉锦鲤。
第二天,安静的屋子犹如每个沉静的冬夜。花怿将那盛水青瓷盂递到一个白面书生般模样的青年手中,瓷盂里赫然是一只鳍尾若轻纱薄绡的蓝色小鲤鱼,它一动不动,像陷入了沉睡一般。良久,云冰祁用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吩咐道:“子路,你是从哪把她找来的,就将她送回哪去吧。”
九重天上。祥云袅绕,仙鹤翩翩在悠远的茶盏中投下一抹绚丽的剪影。
白莲盛处,一面容娴静的白衣仙子轻轻执了紫砂壶为另一竹青衣仙君斟茶,热气朦胧了那温婉眼波。青衣仙君忽地掐指算了算,淡笑道:“九渊快回来了吧?”
“嗯,以凡间的时辰来算,便是三天之后。”夏雪纤从容道。
靳宿端着紫砂杯在唇边,将饮不饮,思忖了半天从袖中摸出一个玲珑剔透的小瓶子搁在桌案上,口气舒缓:“忘了也好。”
忻菏城外,那熬过漫长冬天的涓涓小河透露出临春的讯息,疏疏淡淡的阳光穿过云层投到清澈的河面,更显出一番冰雪消融的盎然生机来。
上游忽然冲下来一抹蓝色烟云,在阳光的映照下变得流光溢彩,仿佛带来大海的气息一般,分外美好。
天空中倏地划过一道紫光,流星般一闪而过,坠地竟是一个妖野至极的男人,深刻的堕仙烙印下他长
眉飞鬓,狐眼高挑,一双深紫色眸子阴戾而毫无温度,黑色披风猎猎作响,更为他增添几分为王的盛气。
但见他足尖一点跃上水面,再一旋身回到地面手上已多了一抹蓝色影子,正是刚才被水冲下来的小鲤鱼。尾曳眸中露出深邃的笑意来,右手凝法缓缓徘徊在小鲤鱼的身体上方,紫光乍现后,他怀中竟多了一个双眼紧闭的蓝衣女子,像沉睡了一般,那倾城容颜之上却突兀地爬着两道触目惊心的伤疤。
尾曳轻轻摹挲着她的脸,像是喃喃自语道:“就差你了,小鲤鱼。”
昏靡的宫殿被无处不在的紫色火焰点亮,入眼是十二根两人合抱粗细的黑色石柱撑开一片广阔天地,殿前左侧一棵不知年岁的巨大珊瑚树以一种葳蕤霸气的姿态扎根于世人面前,枝桠毫无阻拦的蔓延滋长,像一朵泠泠绽开的蓝色烟花,光芒闪耀叫人叹为观止。四面高墙皆被打磨得光滑可鉴,在互相投影映射之下显出无边无际的幻象,乍然一看还以为步入了一片深紫色海洋,而众魔穿梭犹如贯游的鱼虾。
魔君尾曳坐于众人之上,神色慵懒地诘问殿中俯身而立的妖媚女人:“陌九渊又被救走了?”明明心知肚明,却还是要面不改色地提一提。
“属下无能。”布泽黯了目光。
“无能却可以将狼萤珠的守护者打成那副模样,当初我所说的话你莫不是忘记了,你眼里还
有没有我这个魔君?”
“失手打伤江浸月是属下的过错,不过她私闯镇妖塔救走陌九渊本就不能轻饶,属下愚昧,不知魔君的话更重要还是魔族条规更重要。”
“仅是打伤么,你那几掌可要了她大半条命。”另一戴着黑色面纱的男子道,语气不疾不徐,精明眸子中带的情绪不咸不淡,什么都恰恰好。
“也罢,布泽护法,你不是不知道她的身份,若下次再公报私仇,本座可不饶你。”
“是。”
尾曳转头又对刚刚说话的黑衣男子柔声道:“戎颜护法,初来乍到,可还习惯?”
“甚好。”
蓝衣女子安静地躺在雕琢成珊瑚缠绕的石床上,面容柔和像是陷入沉睡一般。梦魇将记忆翻涌为潮水,顷刻间将她淹没。沿着漫无边际的黑夜往前走,视线尽头是一点微乎其微的亮光。仓促奔去,在触摸到亮光的瞬间,眼睛所见突然发生变化。
前世种种尽现眼前,她本是西泠之畔一尾普通锦鲤,因误跃上游湖仙舟,被舟上两位仙君带回了九重天。青衣仙君风流倜傥,说她仙骨不凡,白衣仙君清冷淡漠,沉默寡言。
他们一为司命靳宿,一为战神陌九渊。
她被养在陌九渊的水磬宫中,他对她说:“从此以后你就叫西泠。”
西泠。或许就是从那一刻有了记忆。
她记得夏雪纤也同自己一起住在醉莲池中,九渊大人救了芙蕖一族,夏雪纤为报恩便在他水
磬宫中开出了满池冬夏不凋的白莲。他守护六界众生,她守护他。天后青睐雪纤,更是有意撮合二人,却不知为何一直未成,外人皆道是因九渊大人万儿八千年来清心未改,难近红尘,难为了夏雪纤还能苦苦等下去。
雪纤说醉莲池水是由昆仑山顶的万年玄冰融化汇成,以此水滋养池中便可以开出世间最高贵洁净的莲花。西泠初来,被掩在袅袅仙雾之间冻得哆嗦不已,于是善解人意的夏雪纤又告诉她,只要潜心修炼,尽快修成正果以法力护身就再也不怕这坼骨的冰冷了。
西泠这才知道原来自己是有仙缘的,但对于修行这事,她实在找不着门道,便碌碌地在醉莲池里转悠着,常常一抬头就看见九渊大人倚在池中小阁里安静看书的身影,空荡荡的水磬宫中,他孑然一身卮酒相伴,说不出的寂落来。每当那时,心底就会生出一种想要陪伴他的欲望,说不清缘由,好像是烂漫春花绽上心头带来的酥痒,又携着丝丝酸涩。
后来,她想或许是感觉到他的心太冷太孤独,她便那样一厢情愿的巴望着能给他带去丝丝温暖,躲在莲叶间偷偷打量,有时候九渊大人在亭中一坐就是一天,她也毅然相伴,不舍不弃。
凡间一百年,是岁月碾过轮回漫长如马蹄达达的空响,而仙界一百年,不过奕盘上棋子闲敲灯花落了又燃上。
就这般回想起,她呆在
莲池呆在他身边,那一百年,她过得真的很开心。她知道他研墨挥毫的模样,知道他饮酒落子的模样,知道他执剑远去,间或负伤归来的模样,还有他不经意望向自己的温文眼波,寒浸病倒时他为自己渡来真气那指尖浅浅淡淡的温度,灼烫了心脏。
及至第一百年的前一天夜里,对于西泠懒散修行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九渊大人突然像记起什么似的,割破指尖以一滴仙血助她化成了人形。其用意西泠一直没想明白,后来听人说是陌九渊同靳宿仙君的一个赌约,赌自己能否在百年内修成人形,若能,陌九渊就会将雪纤输给靳宿,若不能,西泠则会变成烤鱼送入陌九渊餐盘中。
该是多无聊的两位仙君呢?她想自己如此幸运定是因陌九渊心怀慈悲。可陌九渊却并未将雪纤送出,据说是赖掉了,靳宿仙君人鱼两空。
她想,九渊大人多多少少是喜欢雪纤的,死不承认而已。
九渊大人送她一圈镀了淡蓝光辉的铃子,说是从镇守天宫的神鸟火凤脖子上取下的,唤作九阕铃。“你仙根不稳,此后就由它守护你。”他淡淡吩咐,她私下却高兴了好久,戴在脚踝处,每走一步九阕铃都清脆作响,像少女轻快的笑声。
过往那一百年里,西泠已经习惯在醉莲池中陪陌九渊,把他的喜怒哀乐尽数揽在身上,所以悲欢全凭他一念之间。如今化成人形
,也有了自己的房间,很少再见到他,觉得被冷落了。思来想去便开始故意在宫中闯祸,可任她怎样蹦哒,陌九渊皆视若无睹,直到西泠不小心砸了敬献天君的万年陈酿,陌九渊终于怒了,索性将西泠扔去司法仙官宫中静修五十年。
司法处宫纪严明,依西泠这活泼性子自然受不住,何况司法仙官公正不阿,丝毫没因她背后的靠山是九渊战神而有所照顾。同样有很多爹娘无暇管教的少年少女被送到此处,把仙宫演绎的跟俗世学堂一样。纨绔子弟扎堆,宫内给闹得鸡飞狗跳,西泠为不给自家大人脸上抹黑自然是众人间最勤奋最好学最乖巧的一个,由此轻轻松松做了他们标榜。
西泠也是在那时认识容潇的。
因学凡人与同窗好友斗蛐蛐儿被司法仙官抓个正着,容潇当晚以蛐蛐儿的姿势围着司法仙宫跳了整整一宿,第二日便累瘫在床榻上,心下不满,遂邀了几位同窗凑在一块儿商议如何以牙还牙且不被再次惩罚。西泠很不幸地被拖下水了。
容潇巧舌如簧,说就算那小老头知道是你干的也不会动怒,因为你在他眼里是个乖孩子,就算动怒也不会责罚,因为你的靠山是九渊战神,就算责罚也不会太重,因为你瘸了残了他无法向九渊战神交代……
有个真理叫宁可招罪十个夫子也不能一个招罪同窗,特别是小人同窗。次日,西泠就这样鬼
使神差地把满满一盒胭脂洒在了司法仙官座椅上,以仙法隐蔽,直到授课的司法仙官看也不看一屁股坐下去。待他再次起身准备去招呼后排打瞌睡的小胖时,人群突然对眼了,沸腾了。
司法仙官一回头就看见容潇笑得张狂的脸,不由大怒:“很好笑吗!”
西泠忍出内伤,忽听容潇故作结巴道:“仙仙官,你来……来葵水了……”一个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司法仙官那表情,愤怒疑惑加惊恐,仿若一张被揉坏的宣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