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沥雪,知道他们去哪了么?”
跟随钟照雪许多年的黑马嘶鸣几声,蹭了蹭他的手,转头望向了东面。马是敏锐而迅疾的动物,沥雪聪慧,只待钟照雪上马,便顺着那血的轨迹追逐。
风声烈烈,夜风伴随沙石刮在面上,钟照雪不得不扯下衣袖遮掩口鼻。随着血迹的彻底消失,他朝着东面一路奔驰。
这几日,他其实察觉了小雨和霜姑的不同,掣云门不尚闭门修行,弟子们都早入江湖,他更常年在中州,见过形形色色的人,钟照雪对于每个人的谎言都很敏锐。流民之中常有身世复杂、恩怨难清的人,这不新鲜,也不值得在意,人潮中擦肩而过,没有谁为一个陌生人停留。如今霜姑和小雨主动离开了商队,本就是不想再牵连任先生他们。
终于,他看到两个伶仃的影子,正形色迫切地奔跑,在大地上那么小。还没等钟照雪追上,她们左边与前方突然都扬起了黄雾,那是马蹄踏出的沙尘,几道骑在马上的身影极快地逼近了她们,衣着各异,都带着遮掩面孔的斗笠。
一道锐光刮在钟照雪眼皮,刺眼得冷寒,其中一个高大的男人扬刀砍向霜姑和小雨,他们如狼群围住了失离的羊。
剑风卷来,男人横眉看去,刀和剑碰撞,精准地抵开他的刀锋,转而以极为刁钻的角度刺来,他不得不策马猛退几步。
钟照雪在他们包围住霜姑小雨前,率先策至身前,长剑紧追,将他们逼退数丈。
这几招四两拨千斤,虽然内力不算浑厚,却颇有几分精妙的剑意。几人疑心不定,数双眼睛掩在斗笠下交换过阴谋,沉默地看着他。
“……钟少侠?”霜姑抬袖紧紧掩搂着小雨,但意料之中的剧痛并未降临,她愕然看去,似乎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的出现。
钟照雪于马上回头:“你们如何?哪里受伤了吗?”
霜姑的眼光闪动了一下,勉强一笑。
“只是一点小伤,不碍事。”
她虽这样说,但钟照雪已经看到她失血的唇,苍白瘦削的脸疲倦而黯淡,必然是受了暗伤,唯有手仍紧紧与小雨牵着。小雨的眼睛湿润润的,因奔跑止不住喘息,死亡的追逐让她浑身战栗,她身体实在太过孱弱,这一路的仓皇让她的呼吸都变得艰难,喉腔之中有一股浓重的血锈味道。
“上马,我带你们走。”
“走?”马上的另一个瘦高个子的男人猝然开口,声调很奇怪,如同拧了几圈的弦,“黄口小儿,与你无关的事情,最好别来插手。”
钟照雪却策马不退反进,横剑护着霜姑与小雨:“我既然见到了你们,你们杀了她们,自然也会将我灭口。”
对面似乎冷笑了两声,眼睛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夜色太暗,钟照雪的大半面容掩盖在布下,他们并不能看清这横插一脚的人的相貌,只能听出是个太年轻的侠客。
瞬息之间,马上瘦长的人影跳跃起来,比鬼魅还要快,只见弧光轻纵,持弯刀砍来。
钟照雪亦策马交刃,两人缠斗之间,刀光剑影霎时涌动,另两骑自两侧杀来,后面剩余的一人却俨然不动,只是冷冷旁观。
钟照雪虽气势不为人数所压,可一交手便知对方功力深不见底,分明有意藏了底,还没用上十分力,而他独木难支,必将败下阵来……数位高手不惜追杀数千里,霜姑和小雨身上,到底有什么秘密值得他们亲自来掩藏?
只这一思量,他余光忽见刃光一抹,自从最诡谲之处出现,钟照雪不得已仰身下马,再接翻剑一挑,那剑身却扭转方才的崎岖剑势,竟如一枝柳枝般柔软,直往他命关弹刺而来。
钟照雪心中一跳,刹那认出:这竟是东州名门柳叶剑!
剑风未落,先有一声西风尖啸,一列碎光如银龙游曳,飞绕过门面。马上三人果断高跳弃马,只这一刻,黑马头颅齐齐落地,钟照雪也被滚烫鲜血乍然泼溅半身。
他腰背一轻,却是被人轻轻拉转,往后面推去,连退几步到了小雨身前。
救他一招的人很轻地叹息,低垂下眼,平日总微微弓着的腰背,此刻站直起来,竟高挑得出奇,粗布衣衫在她瘦骨嶙峋的身上像宽大的长袍,被风吹动时翻卷不休。
而在鼓涌的风中,衣下如有一条长蛇涌动,从她的腰背滑过。
霜姑缓缓地抬袖,袖口里落出一截幽暗银光,那些人看到她的动作,立刻忌惮地后撤拉开距离。那截银光越放越长,绕在她的手腕滑落而下,数节相连,古铁寒光,似龙似蛇。
逶迤拖地,如一捧长长的月光。
钟照雪的耳边倏忽响起一道声音:“钟少侠,观你所使身法,不知你与栖凤山有何渊源?”
这道声音气韵绵长沉稳,虽然语息有些虚弱,却无疑是内力深厚的高手,才能如此传音入耳。一个乡野村妇,是绝不能拥有这样的内力。
所有人也无法想象她是如何将这寒光尖锐的凶险月光缠绕在身上,隐匿在流民之中,行走卧立,日复一日地背负。除非,这是从小便苦练相伴的兵器。
听她一眼看出他所承身法,钟照雪亦不相瞒:“上任栖凤山掌门义女正是先妣。”
霜姑闻言一怔,本便哀愁的眼蒙了淡淡的怅然,使得双眸灰黯,横过一江长水。她转过头,细细自钟照雪眉眼间看过,殷殷切切,望过故人面孔,又轻轻地叹息:“……她远遁江湖多年,如今竟已经不在人世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