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怜香不知从袖子哪里勾出一支棠花簪子,色如含露垂芳,做工精妙,十分眼熟。殷怜香眼睛盯着他,如盯一只狡猾的猎物。
钟照雪及时坦白:“……本来是想买了送你的。”
殷怜香神色实在太好猜出心情,还要故作随意,将簪子在指尖盘转,掂起钟照雪的下颌,眼睛弯起,坏水盈盈:“还可以,我也不是特别喜欢,不过你的眼光倒算不错。既然被我先买了,以后要送我更好的。”
钟照雪心中一动,只应了一声,转过面躲他执簪的撩拨。
“我找不到你踪迹,和吊兰她们失了联系,回到南州后才知晓沈骊兰已经被暗捉了,我在伏龟和吊兰再见。因为金算子倒戈,我们这批人死伤惨重,只得以在南州先养精蓄锐。”殷怜香拨水游走过去,懒倚在池沿,指尖红色的丹蔻在烛光下晃着艳尖,“我么,则在玉光台里扮个娘子。”
“玉光台也是虚花宗的地盘?”
殷怜香又变回游刃有余的妖女模样,和方才简直如两个人,只皮笑肉不笑:“不错,这南州遍布我的眼线势力,钟照雪,你到了我的地盘,便是有去无回了。”
钟照雪仔细想了想,总结道:“哦,男宠。”
他难得的上道让殷怜香语塞,谁也猜不透钟照雪下一刻能说出什么,这两个风轻云淡、理所当然的字眼从他的口中吐出,简直平静得诡异。而从善如流、装娇卖乖的表演,实则是掩盖殷怜香现在怀有一点属于小雨身份的赧然,故事骤然云开月明,他更习惯做殷怜香,但在数年前被少年剑客庇护在羽翼之下,如一只幼燕也怀揣过对长者的眷恋。
往常殷怜香口蜜腹剑,不乏有惊世骇俗的放浪之语出口,如今竟也在钟照雪这条道上翻了船,却叫钟照雪一言说得耳根烧红。
好在钟照雪没继续纠缠这个事情:“那沈骊兰的事情,你已有了想法?”
“只要她在南州,就出不了大事。救她,时机未至。”
看来沈骊兰自有自己的秘密在身,殷怜香似乎并不好说出口。
见他情绪渐定,不似方才心绪激烈,钟照雪正想如何与殷怜香再谈,忽听得门外远远传来言谈之声,交叠混乱的步伐逐渐减少,两人默契缄口,专注听去,只听到女人温柔殷切的声音在劝:“大人,此处歇的都是达官贵人,娘子我是招惹不得的,纵有天大的事,也等我通告一声呀。”
宋振的声音亦响起:“我奉命捉拿通敌谋逆之徒,并非有意与玉光台过不去,今全城通捕,我跟着贼人到此处,必有可能藏身此处。”
原来是宋振追来了,想来他疑心深重,绝不能容许有丝毫消息泄露。
那女人正是玉光台的主事人,在伏龟城颇有人脉,是八面玲珑、处事圆滑的角色。她自宋振进来便跟了一路,见他再往高官之处走,心中虽有顾虑,但宋振因持了皇命的权,包庇罪犯是杀头的大罪,没人想来触霉头。
见再劝不住,她收了含笑盈盈的神色,叹了口气,轻声道:“这等大事,我也担待不起。大人,再往里头,是我们楼中魁霍娘子的屋,今日西南王世子千金博得美人一笑,正在其中休息,恐怕不好打扰。”
宋振的步履缓缓停在门前,目光移到她身上,被琉璃灯的光一照,一对眼睛更透更锐,游隼巡猎地扎来。往常他这般看人时,心中若虚了半分,便让他看出破绽,故而江湖上很多人都不愿与他有过节,主事人落了他半步,随他停在门前,不偏不倚与他对视,不露半分怯色,绝不是位好拿捏的人。
他们都心知肚明,南州久为西南王所治,朝廷鞭长莫及,此刻宋振带着皇命来南州拿人,自然也有试探西南王态度的意思;虚花宗又是南州第一邪教,若西南王未曾得过半分利,是绝不可能的。
宋振忽微微一笑,锋锐之色隐入眉间,开了口:“娘子莫担心,此事由我周旋。”
言罢,他便上前径直敲门,敲了三四次,都不见有人应声,宋振心中生疑,也不再装模作样,掌心蓄力一震,要将门扉推开。
门没上锁,竟就轻易被他打开,主事人的眉心一跳,看着宋振将门轻推半边,踏步入内,步伐也转变得悄无声息。她不是能入屋中的身份,便留在门口等待,见宋振走入朱幔中去,她将垂下的丝挽到耳后,随动作眼波暗转,微微侧,暗处蛰伏的数十人皆隐匿在暗处,已抬手握住兵器,银刃在鞘,只听候她指令。
屋内金银堆砌,十分华贵,纱幔也遮掩视线,小香笼内正熏着甜香,让其中事物也有朦胧的神秘,让人不可轻易窥探。
桌椅床帏不见人影,宋振听到徐徐拨水的声响,凝目走去,脚下踩到了许多软罗烟纱。
彩漆屏风满绘白舞图,泛着靡丽古朴的光艳,有一汪汤池在烛光下金波荡漾,渺然似梦境,间有男女嬉笑之色,形色靡靡。
宋振足履一停,掀起眼往里头看去,从露出的一角视野里,男人正背对着他,披于背,穿着件白衫浸在池中,肩胛舒展,长臂懒懒倚在壁沿。
一只手臂揽住他的颈,女人的乌挽在脑后,她衣物尽去,只不过有一件妃红的纱衣拢在她的身上,被水浸透几乎赤裸。
粼粼波光印在她的身上流淌,让她如同一捧柔情的水。现在这捧水缠绕在男人的身上,比藤蔓更痴情,甚至于娇蛮的姿态,居高临下地叼去一颗饱满的紫玉葡萄。
她稠密的长水鬼一样浓黑,倾倒在对方的身上,右眼在隙间幽幽抬起,与宋振对视。
画皮。
分明旖旎,宋振的心里却只感到一阵身置聊斋的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