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南边的鹏城新修了工厂,要招工,她立刻背起行囊离开了故土。二十年时间,从流水线上的打工妹,白手起家做到了厂长。钱是有钱,累也是真累,有那么一段时间,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后来得了病,连医生都猜测猜测,她这病,也算是累出来的。
辛辛苦苦几十年,一朝回到解放前。
不过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一些遗憾似乎还可以弥补。
听爸妈说完话,陈兰君抬起眼,说:“我想复读一年。”
“不是,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呢?”郑梅的语调一下子高了。她一急,说话就有些不好听。
“阿梅!”陈志生试图拉住她。
“别拉我袖子,她也大了,有些事该和她明白。”郑梅甩开陈志生,噼里啪啦倒豆子一样将家里这笔账说出来:
“不是我们不愿意再供你一年,是条件不允许。去年又是下雨,又是天干,收成一点都不好,能把工分挣满就不错了!你奶奶又生了病,去城里看病,抓药,哪一样不花钱,结果人还是没留住。小妹才初中,也要交学费,我不可能让她初中没读完就不读了!”
“之前你拍胸脯保证,说师范大学没问题,肯定能考上,不用学费,还倒给补贴,我心里还高兴,想着借点钱,我和你爸咬咬牙,日子也能过。结果呢?你考个什么东西!”
郑梅越说越急,指着陈志生说:“你以为代课老师的职位好找啊?你爸天生一个腼腆性子,饿死了都不愿意开口借粮的人,天天跑来跑去,给人说好话,赔笑脸,鞋都给跑烂一只!才把这事说好了。小祖宗,我们真是天生欠你的。”
这些原委,陈兰君从前是没听爸妈讲过的。彼时年少的她,虽然听话放弃了复读,但心里对父母还是有点怨气。后来年岁渐长,猜到了当年必有隐情,方才渐渐释然。
现如今听了妈妈这番话,全然明了了来龙去脉,她只是一怔。原本打好的腹稿在这一瞬间卡壳,说不出话来。
陈志生重重地叹了口气,侧过身去,不敢看陈兰君,说话的时候,嗓音微微有些颤抖:“对不住啊,二妹,是爸爸没用,对不住。”
屋子里忽然一静。
良久,陈兰君起身,绕到爸妈那一侧,一手拉住郑梅,一手拉住陈志生,说:“没有,爸爸和妈妈才没有对不住我,你们看我的手。”
她出身贫困的乡下,却有一双白白净净的手,除了读书写字磨出来的书茧,再没旁的茧子,对于乡下姑娘而言,是不常见的。
她也是后来才意识到的,当了两年代课老师后,她去打工,同一条生产线上的小姐妹看见她的手,惊呼:“你真是乡下长大的?可你这手,一点不像啊。”
陈兰君紧握父母的手,他们的手比起自己的手而言,明显要糙很多,连指节都因常年劳作显得有些粗粗大大。
可她觉得很美,这些茧子,是他们作为父母的功勋章。
陈兰君紧握父母的手,诚恳道:“我知道的,对我,你们已经尽全力了。”
“可是——”
她抬眼,望见屋外一左一右的两条小路,就像看见她梦过的人生和新的未来。
“我还是想复读一年。”陈兰君轻轻一笑,一双翦水秋瞳跃动着光彩,“放心,学费和生活费,我会在开学前解决。”
陈兰君自信,这不是一句空话。
凭着混了这么多年的经验,增长的本领,又提前预知了先机,要是这点学费和生活费都挣不来,那才是笑话。
她很冷静地向父母交代了初步计划:“如今虽然改革开放了,但政策还在动荡,越小的地方越容易多事。要赚钱,最好到大城市去,我打算去穗城,到丹姑姑那里,看看有什么机会……”
一番描述后,回应她的是被房间门上的一把大锁,是郑梅女士找来的,从前是锁公社猪圈的。
“妈,我是认真的,我可以跟你把我的计划说得明明白白!”
任凭陈兰君如何扯着嗓子喊,郑梅眉毛都不动一下。
门锁咔嚓一落,郑梅将钥匙交给一旁的小妹竹君,千叮咛万嘱咐:“你好好看着姐姐,不许放她出去。”
陈兰君着实无语。
见爸妈态度如此坚决,她索性不喊了,转身摊瘫倒在床上,盯着蚊帐思考。
夜里,吃饭的时候,小妹开了锁进屋来,端来饭菜。
这年头乡下还没通电,白花花的蜡烛寻常人家也用不起,多是用煤油灯。
小妹进屋来,将房门小心地反锁好,放下饭菜,用火柴点燃煤油灯。
原本她还担心姐姐会绝食抗议呢,谁知灯一亮,闻见饭的气息,还不用她喊,陈兰君一溜烟就爬起来,很自觉地坐在灯下,端起碗吃得很香。
“姐,我还担心你不吃呢。”她挨着陈兰君坐下,笑起来。
兰君将嘴里的饭咽下,说:“人是铁饭是钢,我何苦折腾自己?”
再说,她早上就吃了点稀粥,立刻就被郑梅锁了起来,午饭都没吃,早就饿了。
小妹松了口气,她天生爱和平,最怕有冲突,因此看到姐姐和爸妈吵起架来,心里慌得要命。
她努力想词劝和:“妈妈是着急了一点,可是……可是也是有理由的。毕竟——”
小妹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说:
“毕竟,大姐姐当年也是说要出去转转,结果人没了。”
陈兰君扒饭的动作忽然一停。
这是这个家最不愿提及的话题。
陈家的大女儿,七年离开家,从此再没有回来,据说是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