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此番言语,配上此间风景,倒教我想起一位朋友。他曾赠我一句警言,如今想来,真真奇妙。”
“哦?”
在曹丕惊诧的目光下,我解了披风,系在腰间,慢悠悠地脱去双履,然后好玩似的,小心翼翼地将赤脚探入礁石下的浅滩中。
冰冷的海水刺激着神经,却教我享受着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说,‘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汝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汝足’……如今的境遇,不恰巧能用上吗?”
我跳下碣石,踏着海浪,翩翩起舞,神采奕奕。
世上真正能解救你脱离苦海的,只有你自己。我必须振作起来,不能教古人将我看轻了!我和杨夙,都是来自遥远的世界的人,都是与众不同要在这个乱世活得潇潇洒洒之人!
奉孝,再拜先生泪如洗,振衣濯足吾往矣。
杨夙,这世俗荣华,天下富贵,于今日之你而言,早已如弊履破裘了吧。
你现在……还好吗?
朋友啊,朋友——请不要悲伤,今夜我将入梦,不日我将拼力来你身旁,与你温暖相拥——这糟糕的命数,不能打败我们分毫——让我们携手同行,就在明日出,远走浪迹天涯——
海浪翻滚,潮起潮落,伴着忽远忽近的鸥鸣,声声悦耳。
我笑嘻嘻地拎起履韈,肆无忌惮地跳过礁石群,轻声哼吟大海之歌,在沙滩上踏着起起伏伏的潮水,时而俯身拾贝,时而伸脚铲进泥沙,踢滚碎石,幼稚得像个农家小儿。
“常在海边走,仔细鞋履湿!”
曹丕笑着摇摇头,无奈地跟紧我玩耍的脚步,却怎么也不肯脱下络鞮,靠近潮水踏浪同行。不一会儿,我的裙摆衣袖都被海浪打湿了,可我却仍旧童真地奔跑着,热烈地去追逐夕阳与海鸟。
我回望向曹丕,他已经被我甩得老远了,于是我大摇大摆地笑着,开始倒走沙滩,黑白色的海鸥像受到召唤似的,纷纷环绕在我身侧,“啊呀呀”地叫个不停,我惊吓得作势掩袖,正要挡下扑腾的羽毛,却被身后一泼海水溅了一头。
“哈哈哈——”身后传来尖锐的坏笑声。
我转头自下往上打量去,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赤脚站在水中,竟卷起行縢和袴腿,手中玩转着络鞮,眉飞眼笑,嘴角还带着俩酒窝。
他笑意不减,故作惊恐状:“哎呀,真对不住,缨妹妹,我帮你驱鸟来着——”
天呐!这曹植是从哪块礁石后冒出的?
“公子植,有本事你别跑!”
我怎甘羞耍,下意识便撸起袖口,像从前一样,迈开腿追着他跑。
“来,你来——”
曹植倒真爱这幼稚的把戏,他后退跑着,边跑还边朝我泼水。
沙滩上的海鸥阵阵惊飞,我们俩就这样抛却身份与礼教,在沙滩上追逐嬉闹着,互相拨弄海水,说着半玩笑半气恼的话。从未有过的惬意涌上心头,好似我和这片沧海已融为一体,好似我和曹植,只是寻常的兄妹而已。
我们是大海的儿女,是大海慷慨给予了我们欢乐,这里就是我们的故乡,永远的精神之乡。
夕阳毫不吝啬地将金辉播撒在海面之上,飞鸟纵情低翔,似与大海亲吻拥抱。晚风拂过面庞,吹来咸咸的苦涩的海洋味。
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
我脚步不停地追着曹植跑,忽而忆起初遇次日,他携着我的手在府院长廊奔跑。此刻他仍是频频回头,还做些恶搞的表情来逗我笑,我笑着笑着,悲从中来,一不留神便被一块小暗礁绊倒,脸朝下扑在了浅潮里,上袿与下裙皆湿透。
我按着摩擦破皮的手掌,顺势就俯哭泣起来。
可我也不知我为何而哭,为谁而哭。既非郭嘉,亦非杨夙。
曹植却以为是他玩笑过了头,将我惹哭,顿时慌了神,跑上前来,将我的手掌抓过去查看:
“伤哪了?让我看看……你怎的还哭了?”
曹植还抖着手想替我拂拭脸上的海水,我抽回自己的手,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气氛渐渐凝固。
“植弟!”曹丕小跑过来,“你看你玩闹,又惹祸了是吧!”
“我……她……不关我事啊……”曹植鼓起双腮,无话可说。
“就是你!就是你欺负人!”我双手掩面呜咽,使着性子说完,半蹲下身子,被曹丕一把扶住。
“哎——看来我和伯仁来得不巧了。”远远走来戎装的两人,正是曹真和夏侯尚。
曹真抱臂在一旁笑着,调侃道:“咱曹家这位崔妹妹,今日可是要学那精卫填海?还是欲与沧海比‘泪’邪?”
我赶忙收了眼泪,别过头去。曹丕笑了笑,推搡着我继续往前走,呼唤众人道:
“时辰不早了,咱们早些赶路回去吧,父亲与诸位将军都快走远了。”
曹丕、曹真和夏侯尚三人边走边说笑,曹植凑近前来,倒着行走,跟没事人一样,又跟我嬉皮笑脸,神神秘秘地捧起衣兜。
“嘿!阿缨,别生我气了,你瞧——”
只见曹植用上衣兜着许多颜色和不同形状的贝壳,我微微吃惊,曹植索性将兜里的贝壳都掏出来塞我怀里,憨笑着小声道:
“这些珍贝,是从远处拾来的,原先我是打算回去分给府中诸位姊妹,如今尽数都赠与你啦,随你送人!”
我惊慌地接着,不好开口拒绝,眼前之人弹了弹衣襟,抿嘴眨眼,继而将双手靠在脑背,懒懒洋洋,昂挺胸,大摇大摆地向前走着。
此时此刻,他真的很像一朵昂常盛的向日葵,好像什么烦扰的愁云到了他那儿,都会消散似的。
潮汐渐起渐落,鸥鸟渐渐远去,天边星辰逐渐灿烂,落日将我们五人的身影,拉得又细又长。
北伐乌桓的重阳沧海之旅,注定给每个人心里留下深刻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