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邯郸。天将暮,尘云蔽天。
时值六月盛夏,白日的灼热早已退去,怒雷在云巅悄然汇聚滚动不休,天际边弧光闪烁明灭不定,倏尔一道惊雷划过,照的大地刹如白昼。
此时透过阴沉的天幕,依稀可以看到一堵高墙自大地之上骤然横亘而起、绵延不绝,尤若一条巨龙沉睡于此,叫人远远望去不禁生出一丝渺小之感。
作为当世最负盛名的国际大都市,邯郸城自赵敬侯迁都以来,复历数次扩大城池规模、迁移人口入内,至如今邯郸城四方纵深足有千丈,甚比于天子之洛邑。单其郭城(大北城)便划为四个小城、两居民坊,四城即对应东西四个城门,两坊分民生南北两坊,其中南坊徙百姓、建武宫、官衙、居贵胄;北坊迁商贾、设工坊、遍女闾,乃商贸之地,其内屋舍林立、手工业发达,商铺、酒肆更是随处可见。
白马桥地处大北城中轴,牛首水(沁河)自东西横穿而过,其连通着南北两坊,向北可遥遥望见翩翩起舞的梳妆楼。在这座桥头,历来便少不了奇闻异事,然而要说最引人津津乐道的还得是国君在此骑白马梦赢娃的故事。
“华夷并行,列国之士游居于此,此间比之咸阳,更是多了几分烟火之气。”
或许是白日的闷热叫人心烦,此时天色虽已是傍晚,但行走在邯郸街头的旅人反而是多了起来。孩童的吵闹声、女眷的嬉笑声、商贩的吆喝声络绎不绝,其中更是不乏操着浓重口音的诸国士子们。
紧挨白马桥街头的一处二层小楼内,一身华衣锦袍的秦国副使冯章怔怔地望着街道上喧闹的行人,不禁啧啧称奇。
“这般景况,多出的又何止是烟火气。”
冯章闻声,不禁回头看去。
只见回话的是一个做儒生打扮的中年男人,男人手上不时翻动着那叠厚厚的简牍,看脸上的表情似乎对屋外的情景不甚在意。
“丞相是说,赵王意欲变法之事?”冯章恭敬道。
男人抬头扫了对方一眼,无声地摇了摇头,这位秦国新贵显然是错会了他话中的意思。但他并没有做出解释。
此时的赵国变法与否,对秦国所图之事造不成多大的影响,但是赵国若否决了他提出的连横之策,则会实打实的给自己带来不小的麻烦。
念及此,男人的目光变得愈发锐利起来,他看向窗外,透过阴云密布的重重雾霭,似乎望到了远方那影影绰绰的亭台宫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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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王宫,作为历任赵国君王日常起居之地,自敬候迁都起便承担着赵国中枢之责。其宫城并未与郭城(大北城)建于一体,而是独自坐落在邯郸的西南角,与郭城南北遥望。
整个宫城呈品字形而建,小北城占地最大,乃是后宫所在;
东城呈长方形,略小于北城,为历代赵王点兵拜将之地;
西城为君臣朝会议事之所,其地势最高,站于此台可俯瞰整个邯郸城于脚下,其又以龙台为最,台上回廊环绕,宫阙楼阁相映成景,故又称龙台宫。
此时原本威严寂静的龙台大殿内烛火通明,嘈杂的声音混着殿外呜咽的风声传出老远,喧闹之景让人一时之间仿若置身于民间市井之中。
“方今列国之强,莫过于秦,秦之征伐向来是有胜少败,今秦国若一心伐韩,韩国恐难有所挡。”
话音刚落,立刻便有人驳斥道:“非也,秦国虽强,却亦非不可战胜。近年秦国虽多有征伐、却仍有胜败,而韩国虽弱,带甲之士仍有十万。且秦国所图乃宜阳,宜阳大县,虽是县名,实为郡也、昔韩之旧都、地势之险要所在,秦国若伐,韩国必然死守。而他日韩国若得以守境,必然会怨我赵国为虎作伥,彼时恐不利于我三晋之好。”
“三晋之好?戊申年(前313年)秦人伐我蔺邑,汝可曾见韩国念我赵国之好。今魏国已屯兵韩国边境,怎地不见魏王念三晋之好?”
殿内群臣争论不休,就秦、韩之争各抒己见。
坐于下首的赵章此时眼观鼻、鼻观心,老老实实的不发一言,尚有几分稚嫩的脸上没有表现出任何神情,虽然不时能感受到恳切的眼光扫向自己,但是他却没有做出回应。
因为稍有不慎,便会再度陷进又一轮的政治漩涡当中。
就在殿内激烈的辩论之声渐渐达到高潮时,大殿之中忽然为之一寂。
如此巨大的反差让原本低头耷脑的赵章也不禁暗暗投去了目光。
只见殿内左下首一個头发斑白、身形枯槁的老人缓缓站起身来,老人身体瘦小,但其双眼却炯炯有神,他先是似有意无意地扫了赵章一眼,这才对着上首的君王揖拜道:“老臣听闻秦国的朝堂之上政见素有不合,右丞相公子疾、庶长公孙郝与左丞相甘茂几有相争,此次秦国对韩国的战争亦是如此。”
();() 说到这里老人停顿片刻,眼神再度看向赵章,似有所指道:“公子疾并不支持秦国伐韩,然而秦王一意孤行,这才有了甘茂出使我赵国之缘故。”
朝堂之上不时传出私语,众人对老者所说的这些秦国内情显然也早有耳闻。或者说这在赵国高层、列国之间都算不上什么秘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更何况是一个偌大的国家,利益群体更是盘根错节。
然而老者今日旧事重提,显然是别有所指。
果然,见众人没有打断,老人方又缓缓继续道:“老臣以为,或可拒甘茂的合秦伐韩之盟,如此赵国方可不离隙于韩,徒增三晋之嫌恶;同时当新盟于秦国,言明我赵中立的态度,不出兵助秦,不出兵助韩。”
此言一出,大殿内一片哗然。然而却没人再出声正面驳斥,或许不仅仅是慑于老人身份,而是此举更符合大家利益吧。
赵章心下也不禁暗叹一声高明。
这般虽是拒绝了甘茂,但并不会开罪于秦王,且又能结交公子疾、公孙郝一党。如此不仅表明了赵国的态度,还能完美的将赵国从纷争中摘出去,无论此战谁胜谁败,战后的秦、韩两国必然不会怨恨于赵国。
好一招作壁上观,想来此举不但合了君父的意,又完美的平衡了赵国内部各方利益。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自己虽然有着巨大的机缘,但很显然、后世科技发展所带来的见识,并不代表着所拥有智慧的上限。这些身处一国顶层的政治者们,无论在任何年代,都不能以常人而度之。
若想在这纷争不断、英才辈出的大时代走到最后,他还任重道远。
念及此,赵章不禁偷偷朝着上首眺去。
似乎是感受了他的目光。
直到这时,那位岿然不发一言的最终裁决者,赵王雍才缓缓扫视起殿下群臣。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自己的长子、赵国的太子赵章身上。
一道低沉浑厚但富有磁性的声音发出:“太子以为,如此可行否?”
声音回荡在大殿内。
赵章心头绷紧,但他还是恭敬地直视向自己的父亲,因为他知道、这在君父的心里不仅仅是尊重,更是勇敢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