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对待那些独善其身的江湖人士便要动之以理、以利;对付草头百姓须当利用起其人的恐惧之心加以威逼;对付贪官恶吏便要大刑伺候、不给他们喘息的时间。
这样说来,这审讯之方与驭人之术倒是有不少相通之处,而其中最为重要的核心一点便是——如何击破对方的心防。
无论武功多高的人身上都一定会留有“罩门”,而所谓罩门就是无法克服的弱点、就是致命的把柄。只要击破了罩门甭管是金刚不坏还是天人合一,结局都是死路一条。
对付硬骨头要怀柔、对付怂包软蛋要加纲、爱财的便许以金钱、恋色的就以美人诱之、贪生的许诺他戴罪立功、怕死的就不断地向他施压……贺难并不是一个喜欢滥用酷刑的人,只不过他对于刑罚的每一次运用都是如此的恰到好处。
人是这样,万物也是这样,这世上不存在所谓“完美无瑕”之物,而不完美就会有缺陷——贺难那与生俱来加上后天刻苦锻炼过的敏锐洞察力,就是击破他人内心“罩门”的神兵利器。
贺难走进了库房,点起了两支蜡烛立在地上,反手便插住了大门。库房里一下子便暗了下去,只剩下两簇火苗在静谧地闪动。
“好了……现在来说说吧。”贺难几巴掌扇醒了晕倒过去的洪蛟,双目逼视对方。“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洪蛟舔了舔嘴唇,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是个捕快,对审讯流程很清楚,只不过现在受审的人变成我了……说句实在话,我做今日这样的事儿不是第一回了,但这也并非是我本意,我也是受人之托、拿钱办事。”
“如果你能给我开出同样的价码,我就全说。”洪蛟是个很油滑的人,这几乎是郡县一级官差的共同特征,或者说大部分官僚、大部分人的共同特征。他们那份微薄的俸禄显然不足以和他们的开销相匹配,所以“灰色收入”才是他们主要的经济来源。当然掌握着巨额财富却仍然贪得无厌、雁过拔毛的人也比比皆是。
这位官差虽然不见得有着多大的智慧,但是这些年混迹于名利场中也养出了一些为人处事的小聪明——他知道面对这种情形表现得铁骨铮铮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反而表露出一种充满试探性地怀疑但又不乏诚恳的态度对于谈判最为有利。其实他根本就没准备说真话,甚至他脑海里都已经编好了一会儿自己要说的谎言,以及如何装出那份看似真实、实则假的不能再假的、谨慎中伴着恳挚的模样。
“哼……”贺难的脸在烛火的映照下忽明忽暗,但显然并不是什么好脸色:“你知道吗?你不是第一个跟我讨价还价的人,而他们之中甚至有人给我开出了当朝六品官员的职位以及白银数千两……”
贺难的话虽然真真假假不可尽信,但他在山河府任职的时候的确有一位有些权力与财富的官僚给他开出过这样的条件,让他替自己作伪证——现在那家伙应该已经被配到南疆去种茶叶了。
“我的意思是你没有跟我扯皮的资格。如果你说实话,那么最起码你能保住自己的命,或许也能保住你的乌纱帽。但是如果你不老实,过不了一会儿你就会宁愿去死。”与洪蛟相反的是,贺难是真的很诚恳,至少在场的这几人从他脸上看不出来一丝破绽。
看到洪蛟脸上露出了犹豫之色,贺难趁热打铁:“其实我也能猜得到是什么样的人支使你办这样的事儿。不过你也得好好想想——如果今天你真的从我这里完好无损地出去了,那你上面的人还会再相信你么?你还真能拿到属于你的那一份么?”
洪蛟神色复杂地看了贺难一眼:“你继续说。”
看到洪蛟这个表现,贺难便已确定自己的攻心之策已经初见成效,便一鼓作气说道:“如果我猜得不假的话……你应该是受到一个官职比你大的人指使,而他是为了某个要霸占张家药材产业的亲戚或者朋友才这么做的,平日里这群不学无术、好勇斗狠的混混就成为了你们手中一把冲锋陷阵的棋子。官、商、痞三方沆瀣一气、朋比为奸……”
“对是不对?”烛火之下,贺难的神情极为诡异。
更诡异的是洪蛟的神情。他的心中震惊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但表面上还是要做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只是这八九不离十的答案一字一句像是重锤一般擂在他的胸口,让他几乎无法抑制住心中的惊惧,才露出这样扭曲怪异的神情来。
“你……你……”洪蛟喘着粗气,他实在是不知道对方是怎么做出如此判断的——这本该是个秘密才对。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知道的这么多?”贺难咧开嘴笑了一笑,“我知道的可比你想象之中多得多。”
就在方才贺难送姑姑回房的时候,贺霓还是被侄子软磨硬泡的交代了——她一个妇道人家,又无权无势,实在想不出别的解决办法,便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这个天资聪颖,又见过一番大世面的侄儿身上了。
据她所说,在约莫两个月前,有一名叫做宋乌炎的商人曾经登门拜访要收购张家的产业。张雪士立足于煊阳县、并成为此地豪商的资本便是医馆和与之相配的药业,哪有与人的道理,便断然拒绝。张雪士本来想着自己拒绝后,对方也不好再腆着脸说起此事便没记在心上,但很快自己的一家药房便被人搅了生意——先是泼狗血大粪等物、后来又拉着沙石堵在门口、最后甚至演变成一群无赖上门闹事,非要说他们家的药吃死了人,在两厢争执之下张雪士便被人打破了头——这群人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逼他做不了买卖从而低价转让出去。
张雪士共有一家医馆和三处药房,一个多月后便被人连抢带占、巧取豪夺地拿去了两家药房,只剩下医馆和最小的一家药房在苦苦支撑。用胳肢窝也能想到这事儿就是那宋乌炎在背后使坏,而这厮居然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将两座药房拆毁重建,前几日更是假惺惺地又一次上门称:“反正你剩下那两家也开不下去了,不如转卖到我手中,你们还能换点儿钱财、转个行当继续生活。”
说是这么说,但他开出的价格却是令人指的低廉,却美其名曰称:“你们被砸摊子的事儿全县城谁不知道?我出这点儿钱已经是很看得起你们啦!”
姑姑所知道的也就是这个商人在暗中操纵这一切,其他的再也不清楚了,而贺难却知道仅凭一个商人还兴不起这样大的风浪。毕竟以张雪士的身份地位来看,也不是什么好欺负的人,那么真相就只有一个——这商人的背后,一定还有一位在这煊阳县中底蕴雄厚的人在掌控,而且有极大的可能性是一位官僚。
“你就只管说就好了,但若是有一处和我所知的对不上……”贺难借着烛火点燃了烟草,仿佛不把洪蛟放在眼里一般。
他只说了上半句,而下半句的意思他觉得洪蛟能领会的懂。
此时魏溃却和贺难心有灵犀一般,他伸出手来轻轻地将洪蛟被反剪在背后的双手一撅——这个力度不会将他的手腕掰断,但也足够让他体会到莫大的痛楚了。
豆大的汗珠顺着洪蛟的两鬓滴落在土地上,留下两片泥渍。洪蛟终于受不了了,他虽然有所保留,但还是说了不少贺难未知的讯息。
原来这商人宋乌炎是煊阳县捕头狄世元的人,狄世元当年在贺雷手下做一个小捕快的时候便与贺雷有嫌隙,最后甚至还闹得很不愉快。贺雷被新任县令免职的时候由于狄世元地位不高便没有受到牵连,又因为与贺雷素有不和被新任县令认定为可以拉拢的对象,就升了他的官做捕头。
虽然当年的狄世元做了捕头春风得意,和他有过节的贺雷却一落千丈变成了一个农夫,但是贺雷的名望却远远高于他这个现任的捕头,再加上贺家与张家的姻亲关系,使得他还是恨得牙根儿痒痒,只不过一直苦于没有由头罢了。
直到他的小儿宋乌炎在外经商回家,这二人便一拍即合——宋乌炎能趁着狄世元的官威扩大自己的买卖,狄世元在教训了贺雷的同时还能从中分一杯羹,可谓是一箭三雕的策略。
这洪蛟是由狄世元从衙役提拔上来的捕快,向来听凭狄世元的差遣,还收了宋乌炎的好处,便带着自己手下收拢的这帮无赖一直骚扰张雪士的生意。不过他在此事中也不常出面,都是以官差的身份假模假式地作“各打五十大板”的处理,实则袒护这些流氓们的所作所为,而今日是因为狄、宋二人准备收网的时刻他才亲自上门,编了个老生常谈的“吃药吃死人”的幌子,却不巧赶上了贺难返乡。
洪蛟倒是把宋乌炎的名字供出来了,毕竟这也是人尽皆知的事儿。他本来还想自己揽下这个“官商勾结”的名头,刚说出“是我和宋乌炎勾结”,就被贺难掏出来一根削的细长的木签子扎进了指缝中。
“你还不配。”贺难只回复了对方这四个字。直到洪蛟竹筒倒豆子一般将狄世元的名讳也说出来,这根木签子才从自己的手指中撤了出来。
不过狄世元和宋乌炎具体有什么关系和如何分赃,洪蛟自己也没那么清楚,便只说了保准儿的话“狄捕头和宋乌炎好像曾经就认识。”
虽然贺难也没有揭开这件事儿的全貌,但就已知的这些讯息也足够他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串联整理个七七八八了,他最后问了洪蛟这样一个问题:“煊阳县的县令可曾知道此事?”
听到这话,洪蛟立马拨浪鼓一般地摇头:“小的不清楚,小的也不敢乱说啊。”不知不觉中,洪蛟的气魄已经被消磨殆尽,连对自己的称呼都低了下去,他现在也是认识到了贺难的狠辣。
“嗯……”贺难的思绪一阵沸腾,按说姑父也是煊阳县中的名人,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县令不可能一无所知,只是不知道这狄世元到底是自己的主意,县令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顾从中牟取利益,还是说他的背后有着一县之令的授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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