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素白的身影踩着黎明将至的夜色出了皇宫,手里带着楚昭黎亲笔所写的一封书信。
“陛下为何不把真话告诉他?”严骁亲眼见着楚昭黎编了个谎话把一无所觉的路舟雪诓去豫州,给谢仪送所谓的书信,却是一点都未曾告诉他,自己成了王朝末日替死的鬼。
“告诉他作甚,朕的棉棉是天上仙,为了朕已经驻留人世太久,此番楚氏必亡,难道要叫他与朕陪葬么?”老皇帝离开时,给了楚昭黎一封传位诏书,他如今是名副其实的西朝皇帝,虽然,是即将亡国的。
“陛下倒是与微臣所想的不同。”楚昭黎这个皇帝究竟是个什么成分,他和严骁彼此都心知肚明,他懒得摆什么君王的谱,严骁也并不真的惧他君威,只是称呼上当他是君王,说起话来却有些朋友的意味。
“怎么,觉着朕比你想得要窝囊,当皇帝了都被人拿捏在手里?”楚昭黎自嘲道,却是也不在意了,无论怎样,他也算是做了一回皇帝,倒也算是圆满了。
“恰恰相反,旧时陛下为太子,旁人多言陛下庸碌懦弱,如今微臣所见,却是不尽然。”严骁说得是实话,在宫门口拦下楚昭黎时,他尚且觉得这个废太子不堪大用,国难当头自己跑了。
可是把楚昭黎架着抓了回来,现皇帝、太子、朝臣也是要跑的,可逃便逃了,趋利避害无可指责,这些人却还要把废太子留下来做靶子,谁也不肯担亡国之君的骂名。
如此一看,似乎楚昭黎又显得品德高尚起来,至少他从来爱恨分明,不似那一群弄权的2臣一般虚伪做作,沽名钓誉。
“朝臣曾弹劾陛下同宦官淫乱,原以为陛下同那些个纨绔子弟毫无分别,未曾想陛下对那人竟是真心挚爱,微臣倒成了为虎作伥的恶鬼了。”严骁毫无所惧地拿如今的太上皇比作恶虎。
“那严统领可能退让一步,让朕走?”楚昭黎笑了笑,他如今算是认命了,除了心中的遗憾无法填补,他已然是不打算走了,同江山共死,是他能为自己择定的最后归宿。
“叛军已围城,陛下又能到哪去?”严骁叹息道,“并非微臣为难,有意不让陛下走,而是江山未亡,高堂还需要坐着个执掌大权的人,走吧陛下,该上朝了,臣子们还在等着您。”
大半的重臣随着真正有权的太上皇南逃了,左右逢源之辈也都早早收拾了家当,携亲眷跑了,如今朝中剩下的,只是些平日满口仁义道德的老学究,以及没事儿喜欢指着皇帝鼻子骂的谏官。
高堂的龙椅上坐着个声名狼藉的废太子,是如今的皇帝。就是这么过去人嫌狗憎的一群人,却成了这行将就木的王朝最后的风骨。
“要不怎么说不是冤家不聚头,诸位骂了朕二十年,未曾想最后留下来的还是你我。”楚昭黎玩笑着在众人意外的眼光里坐上了龙椅,“怎着,看见是朕这个无能之辈很意外?”
群臣缄默,只有那个在很多年以前太学教课时夸过楚昭黎天资聪颖的老太傅,颤颤巍巍地出了列,似是痛惜,似是悲怆地说:“殿下,你怎么留下了……”
在他辞官归家的时候,楚昭黎曾是他的得意门生,可是后来,他就听闻太子懦弱无能的流言在京城里传得满城风雨,记忆里聪慧机敏的孩子渐渐模糊。
“太傅话说得奇怪,朕为天子,自然与诸君共进退。”楚昭黎单手托腮慢慢地说着,他亲爹丢下来不肯承担的责任,倒是叫他像模像样地扛了起来。
“诸君骂了朕二十年,今日朕新皇登基,给朕个面子,明日再谏,如此可好?”楚昭黎混不吝地开着玩笑,叫着了男装站在武将队列里的谢夫人忍不住抿唇一笑,这小子。
平素唇枪舌剑上骂天君,下骂人皇的谏官们难得一致地没有出声说什么,有什么好说呢,叛军已围城,楚昭黎是新皇登基,未必就不是楚氏最后一日执掌江山,众人心中皆有一股死社稷的悲凉。
同为殉国者,何故彼此为难?再者楚昭黎留下与他们同生死,前半生便是再多错处,到了此时也该一笔勾销了,更何况这位被弄权者们特意选出来的末代皇帝,从来就没有什么真正的错处。
“左右天未明,兵临城下也没什么事更重要了,来,诸位不妨说说,怎的都不走,偏要留着等死。”楚昭黎身上有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淡定,倒是叫这些留下来的朝臣刮目相看。
“朕先说,本来是跑了的,在城门口叫严大统领拦了,按着坐到了这龙椅上,陪你们一起死。”楚昭黎拍了拍屁股下头的龙椅,说着看向严骁,“严大统领呢,父皇也不要你了?”
“……”严骁有些无奈,却还是出列回道,“回禀陛下,微臣门庭衰微,既无伯叔兄弟,也无妻妾儿女,此生已无牵挂,虽无意声名,却独不忍见家国破碎,惟愿同王都共存亡。”
“严大统领高义。”楚昭黎眨了眨眼睛,转眸看向武将队列中的谢青,“娘娘呢,怎么也留下了?”
“贤儿尸骨无存,阿芙半具尸身还在关外,总要有个人留下来,为离家未归的孩子指明道路。”谢青笑了笑,带着些温柔的味道,“过去碍于种种,总是不好交往过多,如今也算是与陛下共进退了。”
……
城破的时候,第二日的太阳还未出来,连天的战火点燃了满城的硝烟,火光映亮了半边的天空,却不是楚昭黎所等的黎明,哭喊声、惨叫声、厮杀声交织成一曲灭国的哀歌,叛军攻入金銮殿,那今日刚登基的年轻君主依旧坐在龙椅上。
严骁默不作声拔剑上前厮杀,留驻的禁军将一众老臣护在了身后,训练有素的枪法舞得出神入化,他们是这倾颓江山最后的风骨,誓死要守山河。
“广平王,国家外患未解,尔乱臣贼子先起内忧,有负天恩,狼子野心,罪该万死!”谢青一剑挡住朝楚昭黎砍去的刀锋,却是拔剑加入了厮杀,一面击退叛军,一面朝金銮殿外站在亲卫后的乱臣怒喝。
“君王不仁,吾等替天行道,何来乱臣之说?”广平王神色淡淡,瞧着殿内负隅顽抗的众人,轻轻地下令,“斩朝臣,封千户;诛王侯,封万户;能生擒昏君于殿中者,封王拜相!”
更多的叛军蜂拥至本就尸横遍野的金銮殿内,昔日威严肃穆的大殿在厮杀结束之后几乎是被血洗,空气中弥散的血腥味几乎凝成实质。
严骁被斩于乱刀之下,身异处,四肢被邀功请赏的叛军各自分走;谢青力竭不敌,最后一刻为全尊严,提剑自刎……其余朝臣虽有禁军保护,却也在厮杀中被砍杀小半。
楚昭黎看着满宫室的惨相渐渐红了眼眶,老太傅年事已高,本该安享晚年,却还要在这叛乱中艰难求生,这与江山共死的声名,原来也不是这么好得。
楚昭黎痛苦地闭了闭眼睛,罢了,左右他此生已无什么声名,便也不差这最后的一点骂名了,他忍着身上乱刀砍出来的伤口,过去二十年学会的毕生本领竟是用在了闯出大殿朝广平王投降上。
“你不是要拿昏君么?朕便是皇帝,随你处置,他们都是肱骨之臣,你若想稳坐江山,便饶他们一命。”楚昭黎闯到广平王面前,被他身边的亲卫很快拿下,在即将被乱刀诛杀之际,他奋力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且慢。”广平王让亲卫住了手,略有些稀奇地瞧着面前这个一身明黄衣衫,却面目陌生的皇帝,他疑惑地盯着楚昭黎瞧了半晌,而后笑起来,“本王认得你,昭黎太子。”
“如今朕是天子了,广平王,朕随你处置,殿内的朝臣,你莫伤他们性命!”楚昭黎被亲卫军按着跪在青石板上,却还倔强地仰头直视着广平王,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你在同本王谈条件?”广平王戏谑地瞧着楚昭黎,他从广平出的时候,这金銮殿上坐的皇帝还是楚钦,如今就成了楚昭黎了,他稍微一想也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儿。
但是楚钦也好,楚昭黎也罢,总归他已攻入了洛阳,楚氏四散溃逃,这天下,只会是他的。
楚昭黎在皇宫里摸爬滚打了二十年,对上摸得清王侯将相这些上位者的心思,往下也猜得到广平王这些乱臣贼子一朝得势,心中最想要的东西。
“朕在求你。”楚昭黎神色平静地说出了代表着臣服和示弱的话,极大的满足了广平王一朝扬眉吐气的虚荣心,皇帝像阶下囚一样跪在脚边求他,他如何不兴奋?
“放了他们?好啊。”反正成王败寇输赢一定,广平王自然也没必要赶尽杀绝,屠尽旧臣,反而于他的身后之名有损,“众将士听令,放下兵戈,收整战场,今夜吾等便庆贺功绩,论功行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