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增却不再回答。
几乎是转眼的功夫,远处雾中忽又有船影出现,先是一艘,然后后面又跟了五艘,再往后则是十三艘,如此渐次叠加而起,层层船阵黑压压地破雾而来,放眼看去竟望不见头。
那船形远看并非晋国海军所用,船阵的排列又有些奇特,二人皆凝目观望,不置一词。
待其又驶得近了些,才可看清为首的那艘整船狭窄轻利、船身后部建有望楼、船首长而尖削并置撞角——俨然正是战舰无疑!
彭泽成看清,脸色霍然一变,“竟是羽人的战船!”
叶增闻之皱眉,前迈一步,臂抵船栏,低低重复道:“竟是羽人的战船?”他轻轻眯眼,“晋军竟与羽人相勾结?”
那船乘风而来,大有倾浪领阵横击淳军之势。
彭泽成虽有叶增授命全权迎击晋军,但却不敢于此刻对羽人轻举妄动,只是急问:“叶将军,我军是否出击?”
叶增缓缓摇头,神态竟极镇定。
弹指之间,为首的羽人战舰已然驶进距离淳军船阵一里之内,接着又毫无征兆地,船中由四根长桅拉起的高大巨帆竟被飞快地连续降落三面,船速于是骤减。
海上雪雾之中,有一个身影自那艘船速趋缓的战舰之上腾然跃起,凌空凝翼,展翅飞来。
这出丝毫不可预料的意外令淳军上下一时震惊,士兵们皆怔然抬首,眼不眨地凝视着渐飞渐近的那一人。
淳国海军出海作战,除主帅所在的帅舰之外,通常亦会置三艘规制完全一样的疑船分布于帅舰之周,用以迷惑敌军。
然而此时此刻,那个羽人竟是毫不迟疑地笔直飞向叶增所在的楼船,就像是早已尽知淳军阵中的一切排布,令众人诧异之下又不由感到有些惶惑。
彭泽成眼睁睁地看着那人振翼穿风,就要直扑船上此处,这才陡然惊醒,当下急匆匆地去摸身后的短弓,意欲张弓射之。
然而却被叶增一把挡住。
顾不得开口去问,彭泽成便见那人已然凌近船头,一头未束的长发飘荡在海风中,沾染了雪雾的面庞如冰般素净。
竟是一个女人。
·
她收翼下落的姿势雅态轻盈,足尖先是轻点淳军楼船桅杆,又跳至女墙之上,最后转身一迈,分毫不差地落在叶增身前站稳。
在等待双翼消散之时,她幽然宁静地打量了一番楼船上下,而后罔顾周遭众人,直视叶增,微微一笑道:“自当年河南大营一晤,叶将军别来无恙?”
【十七】
海风将她的话语吹散,字字融入雪雾之中。
随此话音轻落,周围立刻响起一片刀剑离鞘的刺声,数十柄凝有寒霜的利刃切开雾障,齐指向她。
云蔻气定神闲地看了一遭这些忠心耿耿的淳帅亲兵,并不为这些兵器所慑,反倒逼上前一步,隔着层层刃网,再度一笑道:“叶将军麾下之忠勇,亦是一如当年。”
叶增不发一词,却将目光投向她身后远处。但见海上薄雾深处,那连舰无边、暗影绰绰的羽人船阵已不再前进,仅游弋于两军射程之外,俨然并无进攻淳军的意图。
他这才将目光收回,令亲兵收戈,正色望向云蔻,“夫人当年千里传谕河南军前之事,我亦记忆犹新。”他侧身,扬臂指向身后,“还请夫人上战楼。”
云蔻轻轻颔首,神色并无一丝犹豫及怀疑,缓缓自两侧手持利刃的淳军士兵之间步出,走向帅舰战楼之上。
叶增亦转身,并不与麾下众人多做解释,仅对身旁的彭泽成道:“此人是我旧识,亦曾于王上有恩,彭将军不必疑惧。”他话中微顿,抬目又看向远处,“然而今日海上雾大,淳军东西两翼船队多滞无用,彭将军可收兵了。”
彭泽成先是一愣,随即一扫脸上先前的种种惊诧迟疑之色,沉声道:“末将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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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楼之上寒冷刻骨,云蔻的束衫长发被冷风扬起,瘦削柔软的身体仿佛会被风一吹即走,然而从容不迫的背影却令人不敢小视。
她步履轻捷,行了数步停下。回首看见叶增亦上得楼来,她的目光不由在他较之当年益发成熟稳毅的面孔上多停留了片刻,言语之中薄露赞意:“近三年未见,叶将军更是英武出众。不曾想我与将军再次见面,依旧是在军中。”
叶增于战格之后站稳,语气毫不拖泥带水:“此处无人。夫人今日此来所图为何,还请直言便是。”
“叶将军的脾性竟是丝毫未变……”云蔻淡淡抿唇,亦不虚与委蛇:“因闻淳军此番是由将军挂帅领阵,我才特地前来一见——欲请将军勒兵退避,借我海道,使我战船能够北上袭击鄂伦部南部海港。”
“断无可能。”
叶增的声音如这周遭空气一般冰冷,语气决然不留余地。
他的反应正在云蔻预料之中。她轻轻地笑了下,神态并不退缩,“当年若无我千里传谕河南军前,恐怕如今被囚于毕止城北的当是淳王,而叶将军又岂能像今日一般身居要位、掌攥重权?你们东陆人常说做人须当‘知恩图报’,可将军此刻竟要拒绝我的请求?”
叶增沉默片刻,依旧摇头,“夫人当初之恩,纵使要报,亦不当在今日。淳国如今与鄂伦部联姻缔盟,我淳国海军断无可能允让旁人侵袭鄂伦部南部海港。倘若我今日让羽族战船安然横跨天拓海峡,那必将置王上于不信不义之地,而我叶增亦将是不臣不忠之人。夫人今日所请,恕我断无可能答应。”
“倘是我军今日执意要横跨这天拓海峡,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