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玉在胡不峰身边待得太久,他终于有所察觉,从昏睡中醒来。
见到面前戴着白纱之人,胡不峰先是猛吓了一跳,接着认了出来,急忙道:“流西子?你没事?快救我出去!”
胜玉对他毫不理睬,只问:“你为何会来金吾郡?”
她有些担心,这胡不峰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会不会对李樯不利。
胡不峰嘶声回答:“早知道会这么倒霉,我哪里会来!新郡守竟是李家的将军,还被山匪……流西子,你,你为何身上一点伤都没有?”
胜玉摘下帷帽,俯视着他。
“胡不峰,你认得我吗。”
胡不峰第一次见到她的真容,先是疑惑,后又心惊肉跳。
“你,傅、傅……”
胜玉冷声道:“你既认得我,我有话问你,你答便是,我不会伤你性命。”
胡不峰本就被少粮缺水地关了几日,又日日遭毒打,早已心境紊乱。 再突然来这么一遭,霎时崩溃。
他大声嘶喊,又哭又叫。
“我没对你做什么,你为何不肯放过我!当年险些叫李家的小儿断了我的双脚,今日又被你逮住……”
胡不峰喊到一半,翻着白眼,几乎昏厥过去。
胜玉听得越来越奇怪。
什么意思?
她从不觉得自己与胡不峰结仇,抓住胡不峰,也只是怕他再逃跑,想从他这里问出当年的信息。
可是为什么胡不峰心绪崩溃之时,只字不提傅家血海,反倒像是跟她一个人有仇怨?
李樯又是怎么回事?
胜玉冷声喝止:“你说清楚。”
胡不峰大叫了一阵,不知是哭是笑地嚎完,忽然开始痉挛,木屋里弥漫起刺鼻的尿骚味。
他竟然吓到失禁。
缓过来后,胡不峰不顾自己双手双脚还被捆着,奋力挣扎成一个跪姿,给胜玉不断磕头。
“我错了,我是畜生,我不该对幼女下手,我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求求你放过我……”
胜玉听得头脑嗡嗡作响,心中一片凉意。
邓四从外面进来,说胡不峰喊得太大声,恐怕引起外人怀疑,要不要用布条堵住嘴。
胜玉阻止了邓四,对胡不峰道。
“继续说。”
胡不峰只以为她是叫自己当面忏悔,立即用更大的力气,恨不得将头磕破:“我不该,不该觊觎傅家的小姐,被李少爷瞧见,险些折了双腿。我不该,不该为了报复,把傅家小姐……把你从府中偷出来,试图囚禁,我失心疯,我该死,我猪狗不如,你放了我,我什么都没对你做,你还好好的,放了我,求求你求求你……”
胜玉静静地站着,定定地看着他磕头不止。
她终于听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从前的几年,胜玉无数次地想过,那个陌生的行商为什么会独独救她一命。
是不是爹爹娘亲在生死存亡之际对一个外人递了信,向他托孤,所以才会把自己带出来。
她想找到胡不峰,与其说是铁了心为了复仇,更多的,其实是为了从他口中得知只言片语,再听一听五年前父母的叮咛。
她太孤单了,太无助了,一个人走在人世间,唯一支撑她活下去的,是她是傅家存活于世的唯一血脉;是爹娘或许还在人间留下了什么讯息,她还没有听到;是还有一种可能,傅家那一夜或许还有生机,她既然能跑出来,为什么别的人不能。
她好想回到爹娘的怀抱里,如果有得选,她那一夜一定选在父亲母亲身边,和他们去一样的地方。
可是现在,她心心念念、苦苦追求的“真相”终于大白。
她活下来,并不是因为什么嘱托,什么谋略。
真的仅仅只是因为一个偶然。
她当年毫不知情地被觊觎幼女的行商盯上,被偷出去试图侵犯,却恰好因此躲过了傅家的劫难。 五年前的傅家,原来真的无人可救。
而她的生机,其实也是衍生于一段更悲惨的命运。
如果不是当天夜里,傅宅大火,百姓奔逃,每条街巷都有官兵严加把守,吓破了胡不峰的胆子,并没真的对她动手。
她现在会如何?
是不是会成为一个粗俗商人的禁脔玩物,她的家族毁于一旦,所有人都会以为她也死在了那场大火里,没有人会来救她,她将背负着一夜之间失去所有亲人的痛苦,度过何其难熬的一生。
胜玉泪流满面,却摇晃着笑了出来。
命运的荒唐,就在于它其实从来没有能够变得越来越好的解法,它给的悲惨从没有止境。
从来没有人承诺过,吃过苦了,就必定能尝到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