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便是怀着这般忐忑之心在江城隅居下来的。
从中午两点到晚上十一点都在店里,早上八点起来看文学史的专业书,中午随便煮点饭菜吃了又要赶去店里。
工作数日,我一直在为自己低下的效率愁苦不已,笨拙地学着各种活计,常常令我汗颜戚戚。加之精神恍惚,手脚不灵活,难免受人排挤。一次进冰库取货,一不小心竟被反锁在里头,在零下几十度的黑暗空间里,冻了六七分钟。
饱受外人冷眼的同时,我开始自我怀疑。
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做不好,像我这样平凡的人,难道真的要一事无成了吗?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不知过了多久,把手撂在额间,我忽地睁开了双眼。
盯着这片黑暗狭小的空间,寂寥与恐惧,竟瞬间席卷遍身,泪珠也止不住地滑落在枕间。往昔悲欢,点滴重现,十多年庸碌求学,二十三年人世沉浮,还有那亲朋的生离死别……到底,什么才是永恒?
侧身但见,对面楼层的几束灯光,自窗格里穿透而进,幽幽暗暗。
你说我无病呻吟,倒也在年少尝过不少愁苦滋味;你说我顾影自怜,倒也委实可笑。
我自恃天下最自信也是最自卑之人,我这个失败者,从未真正承认自己失败过。
忽而觉着索然无味了,便起身下床,去盥洗室洗了把脸。
我打量着镜中的自己,头蓬乱,脸色蜡黄,眼睛浮肿,似怒似哀,再走远些,便只能见个模糊的轮廓了。
这寻常的皮囊外相,确实跟天资平平的我很是般配。
浑浑噩噩的日子里,好在,还有行李箱里一堆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古代文学书籍陪伴。它们不仅是我考研需攻读的对象,更是我筹备毕业论文的必读书目。
又开始坐在老旧的书桌前呆,惨淡的橘色灯光打在孤零零的诗集册上——一本古代文学作品选。
我眨罢眼,努力扬了扬嘴角,信手抓过。
一张泛黄的纸片从书页间滑落,静悄悄地躺在地板上,我低头去捡,目光即刻被一行工整的行楷字吸引:
从白骨堆里爬起来慷慨悲歌
盯着这张纸片,呆良久,我蓦然回神,忽而回忆起两年前的课堂时光——
我的第一位古代文学老师,是名极富个性的女先生。她年过半百,却风韵犹存,气质如兰,最爱穿一身淡雅的旗袍。授课时目光炯炯,声音虽柔和纤细,讲到重点时却铿锵有力。从先秦滥觞讲到魏晋风流,我都能深刻感受到她对古人分明的爱恨。当讲到汉魏之际的建安文坛时,她的感情尤为热烈,情绪激动地为同学们阐释“建安风骨”之内涵,末了,一言以蔽之,即是“从白骨堆里爬起来慷慨悲歌”。
我那时,并不熟悉什么“三曹”、“七子”,也不会区分“建安风骨”和“魏晋风流”。
我只在桌前托腮转笔,脑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幅萧索凄凉的乱世郊野图来,心底还在好玩似的默念:
哎——枯藤老树昏鸦,白骨荒冢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念完就呆呆地幻想曹刘孙三分天下的旧事,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用黑色中性笔,在随手撕下的纸条上,一笔一画地把那句记下,最后夹在作品选里,“建安之杰”曹植那页。
我没有想到,这正是我与建安文学缘分的开始。
漫漫丛书,经史子集,卷帙浩繁。
两年的文学史专业课,从先秦诸子散文,到明清笔记小说,我领略过屈子骚赋之横绝,也曾在唐诗宋词前望洋兴叹,却最留恋魏晋南北朝文学这片璀璨星空:三曹、七子、蔡氏,独树建安风骨之帜;阮籍、嵇康,明曜正始文坛的双子星;三张、二6、二潘、一左,于晋世各放异彩;大小谢、陶公、鲍照、庾信,粲溢古今……
而被钟嵘在《诗品》中评为上品第一的曹植,像一轮凄清的明月,最令我心动。
“从白骨堆里爬起来慷慨悲歌”,这些词语像是特意为他组合成句似的。
你相信吗?我崔缨和曹子建,看过同一轮明月。
当我明白过来这个事实,才现有多么不可思议。
与曹子建的缘分,离不开他那篇横绝于绝世的《洛神赋》。
少时始为历史课本上顾恺之古画惊艳,后因习赵体书法又觉字字珠玑、字形极美,再感屈原香草美人故事,于是思绪翩迁,想见书画结合处那落魄王侯的风姿、那世所遗忘的神女之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