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得见二哥掷石之术,方知二哥弹棋技高并非虚名,缨儿谢过二哥救命之恩。”
“弹棋末技,何足道哉!不若剑术之精妙也!”曹丕摆摆手,兴致昂扬,眼睛都在放光,“前日,恰有一位剑师,自河南来,名曰史阿,此人尝从游雒京王越……缨妹可知,那王越是何许人也?”
“……”我努努嘴,挑眉不语。
“其实,我同妹妹一般年纪时,已遍阅剑师,然四方剑法各异,独京师为最,彼王越者,正是桓、灵之际享誉京洛的剑客!我已得父亲之允,择日便将往史阿先生宿处,拜其为师。”
曹丕见我依旧沉默冷淡,便就近坐下榻沿,语气十分温和:
“‘恭近于礼,远耻辱也。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缨妹,司空府不比在外,需多收束言行,往后,可万不能再犯礼教忌讳了。”
我一听曹丕说我没有收束言行就来气,这三月隐忍谨慎,竟一朝否定了全部。
“二哥也要按尹姨娘那套闺阁礼术,来说教缨儿这个‘乡下人’吗?”
曹丕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谁谓缨妹是庶人邪?汝本为公府之女,不过数年暂栖乡野罢了,不足为道。往后经年,在这偌大的书香门第中,自可徐徐学礼。”
“我不是士族名门!我不是公府之女!我不想遵守你们这里的礼教!!”
我掩面失声,作抓狂状。
刻在骨子里的现代教育,怎么可能根蒂尽除呢?
在这一世,我的生母并非曹操宠妾,我的生父也不曾有恩于曹操,得到曹操宠爱全是“政治正确”!可我寄篱于你们曹家,就该受精神上这样的折磨吗?
你们知不知道,被袁军掳走之前,支撑我多年在乱世活下去的信念,就是回到自己那温馨的家,过上自由自在的短暂生活啊!可如今这短暂的青春华年,也悉数要在曹府中度过了!我还有机会和兄弟友爱么?还有机会感受亲朋的温暖吗?
曹丕敛起笑意,慨然道:“尹氏因貌得宠于父亲,在府中跋扈,已非一朝一夕。缨妹宜当避其锋芒,勤习女子持家之道。”
“二哥!”
我仰面含泪,叫嚷道:“缨儿真想问问你,为何女子偏要受这诸多般的约束?”
“汝生为女,命矣夫!”
“女子亦是人,如何不能同男子般言语行事?他何晏说得的话,偏我不能?”
“谬矣!女子焉能与男子等同!?”曹丕眉毛拧在了一块,面露不悦。
如惊雷般,我只在刹那间,明白了一个我不得不接受的现实——曹丕,不论他待我多“好”,他终究和我不是同一时代之人。
他可以像钟子期听懂俞伯牙的弦外之音那样,明白我思我想,却永远不能跨越时代的局限,看见我能看见的音外之境。
这个时空,除了我,还有谁能想象出,没有封建剥削,遍地欢歌笑语,人人追求平等,人人向往个姓解放,人人崇尚民主自由的世界呢?
封建妇女内诫守己,对他们来说,早就习以为常了吧?
此刻我才深深感受到这个时代的悲哀了……老天爷,你既使我活在过去,为何还保留我过往的记忆呢?你可知,我孤茕茕站在汉末的坟场,有多无助,有多凄凉?
我,会在封建礼教下,变成一个真正的古人吗?
我不敢想,也不愿想。
我只盯着曹丕那双藏着秘密的眼睛。
曹丕转过身去,不知喜怒:
“缨妹,你总是喜欢这样望着他人,当真很无礼……”
“我无礼……那何晏便有礼了吗?”
我黯然伤神,垂下眼帘。
“哼,彼不过一假子,平日着装与嫡公子同类,岂止无礼!简直无法!”曹丕好像一拳打在了空气里。
像是一根刺扎进心底,其实也有些抱不平,于是我低声,一字一句说:“二哥,何晏假子,我亦是司空府假女……”
曹丕忙回头:“不然,缨妹与他们不同。”
“如何不同?”
我睁开眼,直勾勾地看着曹丕,心中却默想道:
因为我非公子,即使受宠于曹操,也不会引你忌恨,毕竟我在你们眼中,终究只能是个弱女子。
只是,你曹丕并不知,我来自近两千年后罢了。
弱女子,弱势女子。
倘有一日,我变大变强,不再局限于崔琰女侄的身份,且触及了你曹丕势力的金饼,你是否会回过头来,也唤我一声“假女”呢?
曹操认我作义女,为了进一步把崔氏一族牢牢拴紧,必然会在数年后让我与曹氏族人联姻,或许还是曹植,或许不是。而曹府犹若阴曹地府,我在崔氏女身上借尸还魂,能否逃脱这座围城,大概也只能看“命”了吧。
那夜,我和曹丕在房内沉默了很久,彼此却似乎已经把这辈子要说的话都说尽了。
“还请二哥早些回去吧,缨儿还要罚抄《女诫》,无暇与二哥闲聊了。”我滑下榻,捧走烛台,径直走向书案,展开竹简,拈笔便要开始誊写。
曹丕猜不出我心中所想,便不再多言,掩门出去了。
这是一场很不愉快的对话。
我宁愿往后的日子的,永远都不再将它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