褰裳敛容罢,手心交叉,恢复淑静仪态之步伐,等我返回马场时,击鞠赛业已开场,军士们擂鼓助威,好不热闹。曹操、卞夫人等人早在主席就座,我手遮日光找到甄氏,与她同席并坐。
草坪上飞驰着二十余人,分成两队,身骑骏马,皆着各色窄袖袍,外披玄赤二色铁甲,足蹬黑靴,头戴幞头,手执偃月形球杖。尘土飞扬,赛马的马尾都被扎结起来,马毬状小如拳,应是质轻而坚韧的木材制成,中间镂空,外涂五彩纹饰。马场南北立双桓,置长板,下开一孔为门,而加网为囊。
彼时场内,原已有曹丕、曹植、曹真、曹休、夏侯尚、夏侯楙、夏侯霸、夏侯威等人,男儿郎们正赛得不可开交,曹丕领携的玄色队占据上风,曹真正高呼着要赢下局,忽有一道红色的闪电,从角门飞驰进跑马场,待众人定睛看清时,马毬已被红色闪电拐跑,在天上兜了几圈,就直溜溜击打进了另一边的网囊。
未见其人已闻其笑。
千呼万唤的夏侯渊长女始出来。
“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须臾之间,美貌横生。晔兮如华,温乎如莹。五色并驰,不可殚形。既姽婳于幽静兮,又婆娑乎人间。”宋玉的《神女赋》在如此场面才真正具象化——
她身姿巧捷,扛杖击鞠连翩,忽而鹰式俯冲,忽而狐蹿三窟。不仅赛马竞技,夺取马毬,在众多公子中间大绽风采,击败曹丕方最能打的曹真;还飞夺过鼓,于马上舞,在众多属臣女眷前出尽了风头。夏侯璞捧持马鼓,在曹丕、曹植、曹真三人之间盘桓,表演献艺,柔媚百态,或耸如青松,或倒挂垂杨,几次都似跌落马下而能稳勾马镫。被曹真轻轻揽住细腰后,笑语盈盈,又滑溜鱼儿似的挣脱。
马上舞本是曹操最擅长的,曹植从军多年,早从他父亲那儿学得精髓,见女子尚能击鼓而舞,瞬间激起了他的争胜心。曹植戴着冒絮,紧衣束身,身形健朗,与夏侯璞配合夺毬,又与她共舞,竞技犹如龙凤宛缠,好似天作之合。曹真按缰紧随,冷不防撞上夏侯璞一闷棍杖,捂脸躲防,场内公子哥们都笑了。
此时此刻,跑马场上夏侯璞,譬若春天展翅的归雁,秋日与沧浪搏击的海燕,也似开得热烈的郊野杜鹃花,万山丛中一抹红,像是卞氏献给曹氏的深山未斫之璞玉,未冶容而丽质天成,涔涔热汗下,反如经清水洗刷而晕染了纹路的温润美玉。
她的大方自信,她的爽朗高笑,她的果决勒马停驻,不像属于这个乱世所有,而来自大唐,来自千百年后的风华盛世。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坐得愈端正笔直。
击鞠赛毕,夏侯璞一人球数最佳,她高举拳头,众宾掌声如雷,莫不欢欣雀跃。
“孟德,你看这孩子,怪不得提议操办击鞠赛,原是为了给我们个意外之喜!”卞夫人对曹操笑道。
“小女刁蛮,让嫂嫂见笑了。”夏侯渊抱拳道。
两家故交还要深聊,跑马场的热闹却又出人意料地并未结束。只见夏侯璞对着颇不服气的玄队,高声拍掌,让从侍推出后台早早准备好的竞技器械。
那是一座两人高的木架,底座安装了木轮,竖起的四根柱子撑起架顶可旋转的柳叶大圆盘。邺城的贵公子哥们,哪见过这等稀奇有趣的乡间游戏高架,纷纷凑上前来一探究竟。
此刻的夏侯璞,单凭手势指挥场地布置,又是一副成熟稳重、处理事情干脆利索的模样。等一切准备就绪了,她跟众人介绍游戏规则道
“圆盘垂吊着二十条柳枝,柳枝各吊着一只小葫芦,葫芦里又各装着小白鸽,葫芦口与柳条衔接处由一五铢钱串连。比赛开始,旋转圆盘,只要用箭穿过铜钱口,射落葫芦,白鸽便会飞出。在十步线内射箭,断柳后,凭惊吓白鸽飞之高低定胜负;若能骑马用手接住葫芦者,为上乘技艺,可算胜筹;不能接者,次之。此戏谓之射柳。如何——诸位弟弟们,敢与我一战吗?”
夏侯璞既然敢放言说如此,定是从小山猎玩烂了的游戏,军武中人说不定真不是她对手。谯沛多兵荒,民多习武傍身,这夏侯璞像是意外展露的璞玉似的,一朝特技外现,让场内众人都惊叹不已。
曹丕手痒难耐,自恃箭术了得,第一个上场尝试。夏侯璞抿嘴暗笑,不动声色地递上一支箭。
“这是无羽横镞箭,穿孔即出,如何射得?”曹丕质疑道。
“射不得么?看好了——”夏侯璞反手抓起无羽横镞箭,挽弓搭弦,朝半空轻飘飘一放,箭成弧形下坠,正中铜钱,连钱带柳叶,一同射断。葫芦也掉落于地,白鸽飞向云霄,约有四五丈高。
其余公子见这架势,知道夏侯璞有备而来,都不敢贸然尝试了。曹植更是直接下马,灰溜溜退场卸甲,被夏侯璞拦下,曹植左右躲闪不开,只得无奈地笑道
“好姐姐,可饶了我吧。我向来不善射艺,兄长们都是知晓的。”
夏侯璞见曹植憨态实在可爱,忍不住像男儿似的同他勾肩搭背,连哄带骗拽回了赛场,拍拍胸脯道
“玩都没玩,怎能临阵脱逃?子建放心,阿姊保你能赢。”
“区区射柳,有何难哉?”曹真正不服刚才输掉了马球,鼻哼一息,夺过夏侯璞手中的箭就要射,“今天让你开开眼,见识下我等从军之人的厉害。”
可夏侯璞不肯了,她力气很大,一把拎住曹真的后领,又从他手中迅抢回箭,朝他鼻哼了更大一气,赫得曹真一愣一愣的。
“这是给子建弟弟的,你豪横什么,大块头!”
大约曹真从未遇着过如此霸道直爽的女子,这一番推搡,反让阔额体壮的曹真摸着后脑勺笑了。
曹植推让不得,只好笑着射了一箭。以我对他的了解,分明并未尽全力,可他酝酿了许久,装得毫无纰漏。真是奇怪。
曹植的箭不偏不倚,刚好射断了柳枝,葫芦掉了,鸽子也飞出来了,仅仅飞得比夏侯璞高一点而已。
曹真得意洋洋,架起长弓,作势就要指使夏侯璞亲自给他递上箭。可夏侯璞明摆着是要让曹植赢的,虽递了箭,也不离去,就在曹真身侧站定,叉腰歪笑道“请喽——”
曹真箭不虚,臂力有余,“嗖嗖”一声长鸣,葫芦应声而落,白鸽惊乍飞离,眼看着飞到七八丈。却听见夏侯璞吹了个手哨,鸽子瞬间低飞回到了架顶。
原来,葫芦里装的鸽子,都是夏侯璞精心饲养过的。见曹真被夏侯璞戏弄,公子们纷纷大笑。
“这等女儿家伎俩,我且不与你计较。”曹真反应很快,迅拔来第二支箭,射出后疾驰至前,赶在落地前捞回了葫芦。可夏侯璞又吹响了手哨,哨声如长啸,响彻行云,让这次飞得更高的鸽子再次低落,还扑腾着翅膀往曹真脸上扇去,急得曹真直捂脸,葫芦也掉了。
全场欢笑。
我在阴凉处,远望着豪迈爽朗的夏侯璞,艳羡不已。这时,曹丕给了一直沉默在旁的夏侯尚一个眼神暗示,后者会意。即刻趁夏侯璞不备,揽弓搭弦,两箭齐,分毫不差,穿进旋转中的铜钱口,两只葫芦还未掉落,又被夏侯尚并的两箭直穿葫芦口,直接钉在了圆柱上!
夏侯璞反应过来,急忙吹响手哨,可夏侯尚没有半分犹豫堂兄妹之情,找准姿势,又是两箭直窜云霄,活生生将飞高的两只白鸽射落了。
“你——”夏侯璞转过身,显然十分惊怒。这些白鸽如此听从哨响,她应是花了不少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