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个“谁”字拖得极长,余韵声中,她手捧雪白长髯,双手剧烈抖动着张开来,忽的眉一竖眼一瞪,又是一个鬼腔!那双眼瞪圆了,黑色眼眶中双瞳若点漆,眸中陡然绽出此前从未有过的精光,令台下所有人都是浑身一震,被那目光电到。而那目光稍纵即逝,到了那一个“言”字,一双眼却又因澎湃心潮而微微合上。
终究是绝望困顿尽化作悲愤决然,二黄原板的节奏陡然加快——
“父母的冤仇化灰烟。我对天发下宏誓愿,我不杀平王——我的心怎甘!”
最后一道鼓点落下,台下久久无声。
无人站起,无人鼓掌,无人叫好。
余飞没有看见这些,她已匆匆行至后台。靠着大衣箱,她眼中蕴满泪水,却没有落
下,她只是忽然明白,她过去所经历的一切,都在指向同一个方向。
她也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白翡丽从小到大,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他手中的香花,却还能在秽土上越开越大。
因为他相信一些东西,艺术,勇气,命运,亦或是因缘。
*
余飞下台之后,南怀明等几个台下的观众站了起来。然而站起来却又意识到台上已经没人,也不知道要站起来做什么,于是又都坐了下去。
有那么一种惘然若失的感觉。
南怀明环视了众人一眼,导演、编剧、顾问、于派的老先生,都是德高望重的老艺术家,众人都紧蹙着眉,很意外地都没有说话,不像昨日对厉少言,很直接的就是鼓励和夸赞。
一次剑走偏锋的表演。
和老腔老调,和老一辈传承下来的表演,有着不少出入。
是定调子的时候了。
说余飞好,那她就是真的好;说余飞不好,那么《鼎盛春秋》,她就可以退出了。
剧场最后方,白翡丽一动不动地隐匿在阴影里。
“我想到了一个词。”南怀明缓缓开口道,“用在这里其实非常不适当,但是我想不出更恰切的词——”
“春光乍泄。”
“这个词,怎么讲呢?我不知道大家今天听完余飞的戏是什么感觉,是不是觉得她处处都是破绽?”
导演点头道:“确实,她今天甚至都不刻意去压自己的雌声,而是怎么自然就怎么唱。”
于派的老先生道
:“顺着她自己的感觉搞出了些新‘板眼’来,在我们听来,自然到处都是破绽。”
戏剧顾问那位老先生若有所思道:“她今天的表演其实很有意思,过去唱《文昭关》的两大流派,要么强调‘悲愤’,要么强调‘忧烦伤感’,她却是先一层一层把情感推高,唱出了伍子胥的绝望,然后置之死地而后生,从绝望中骤然爆发出一种‘倒行而逆施之’的反抗精神,这是咱们之前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因为新,所以我们感觉不习惯,所以我们觉得处处破绽。”
“对——”南怀明突然竖起一根手指,“就是这个点。”他看了一眼倪麟,“倪老板,我不知道你什么感觉?你是过去最了解余飞的人。”
倪麟坐得端端正正的,面无表情道:“她终于开始悟到了‘乾旦坤生’的表演要领。”
南怀明拊掌笑道:“倪老板到底是倪老板。要说悟到这一点,余飞可是比您晚多了。”
倪麟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南怀明面向众人道:“乾旦坤生之美,美在本身性别与戏中角色之间的隔阂与反差,而不在于有多‘像’,所以平时总是含蓄收敛。真正春光乍泄之时,便能惊艳众生。
“余飞扮伍子胥,精髓处目中蕴怒、眉里含威,眼睛中那一道神光一闪而逝,却恰恰点亮在情感的急剧转折爆发之处,所以我们觉得震撼。”
南怀明郑重道:
“我认为余飞已经从
必然王国走向了自由王国,虽然她心里头还有魔障未除,表演仍有局促之处,但有破绽就是还有上升空间,我们可以期待一下三个月之后的她。”
*
余飞唱完一整天的戏,本来都已经想躺倒,但南怀明向她说了三个字“非常好”,又让她精神百倍地跳了起来,央着白翡丽陪她去吃广式甜品,犒劳一下自己。
白翡丽养了一个来月,已经完全好了。但听她说出她想去的那家店的名字,还是犹豫了一下。
“那家店是网红店,人特别多吧?”他说。
“是啊,因为特别地道特别好吃嘛。”余飞挽着他的胳膊,“你要是不想见到那么多人的话,就在外面等我,我速速买好拿出来。”
白翡丽开车带她去那家店。余飞已经挺久没见他开车了,笑眯眯问道:“你的车还在啊?我还以为卖了呢。”
白翡丽打着方向盘倒车,说:“房子是都卖光了,车还留着,之前被关九借走了。”
余飞乜了他一眼,道:“瞧你淡定得,没房我不结婚。”
白翡丽说:“你怎么这么势利?”
余飞说:“有钻戒也行啊,10克拉就够了。”
白翡丽说:“我觉得100克拉的才配得上你。”
“好啊好啊。”余飞说,左手中指从他头发挽成的小圈中穿过去,胡乱唱:“shiningshining闪闪发光有如白翡丽。”
白翡丽笑得眯起了眼睛。
车开在路上,余飞
心情很好,一路都在哼一些岭南小调,都不用白翡丽放车上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