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告诉自己,一次就做一件事吧。
他在为博纳文图拉的哥哥久列莫·卡罗利建造住宅。那是一座地道的大宅邸:高大的双正面住宅,周围设有宽大的台阶——比某些街巷还要宽。底层的墙壁已经竖起。其表面向外倾斜,那种稍稍的突出给人一种城堡的印象;上面是常有三叶草装饰的优美的尖拱双面采光窗。设计表明,主人家既有权势又有修养,这正是卡罗利一家要显示的。
脚手架已经搭到了二层楼,但没人工作。应该有五名石匠砌石料的。现场唯一的一个人
是位上年纪的安全员,他就住在背后的一座木屋内。梅尔辛找到了正在火上炖鸡的他。这蠢材竟然使用昂贵的大理石条砌他的炉子。“人都跑哪儿去了?”梅尔辛出其不意地发问。
那安全员一跃而起。“卡罗利先生死了,他儿子阿格斯蒂诺不肯付工钱,所以人们都走了,当然是那些本人没死的人。”
这可是个打击。卡罗利一家是佛罗伦萨最富的人家之一。若是他们觉得不再付得起建筑费,这危机就确实严重了。
“这么说阿格斯蒂诺还活着了?”
“是的,师傅,今天早晨我还看到他呢。”
梅尔辛认识年轻的阿格斯蒂诺。他不如他父亲或博纳文图拉叔父精明,所以花起钱来极其谨慎保守。他在对家庭财务确实从疫病的恶果中复苏有把握之前,是不会重新开工的。
然而,梅尔辛对他的第三项也是最大的工程会继续进行感到信心十足。他接受了城里商人十分青睐的一个托钵修士的订单,要修建一座教堂。地点设在河南,所以他就走过新桥。
这座桥两年前刚刚竣工。事实上,梅尔辛曾在首席设计师画家塔狄奥·加迪手下,参与了部分工作。该桥要在冬雪融化时经得起湍急的水流,梅尔辛正是在桥墩的设计上出了一把力。如今在他过桥时却沮丧地看到,桥上的全部小型金匠店铺都关闭了——这又是个不祥之兆。
百花圣母教堂是他迄今
为止最富雄心的工程。这座教堂很大,更像是一座大教堂——那些托钵修士都很富有——当然还远比不上王桥的大教堂。意大利也有哥特式大教堂,米兰那座是其中最大的,但具有现代头脑的意大利人不喜欢法兰西和英格兰的建筑,他们认为硕大的窗户和飞拱是外国的崇拜物。在天气阴沉的西北欧颇有道理的对采光的着迷,在阳光明媚的意大利却有悖常情,因为人们要找的是阴凉。意大利人崇尚古罗马的传统建筑,遗址废墟比比皆是。他们偏好三角山墙和围拱,而抵制以不同色彩的石材构成装饰性图案的华丽的外部雕饰。
但梅尔辛打算以这座教堂震惊佛罗伦萨人。他的计划是一系列的方形,每个上面都有一个穹顶——五个一排,十字交叉甬道的每一侧各有两个。他还在英格兰时就听说过穹顶,但直到参观锡耶纳大教堂之前却从未得见。在佛罗伦萨还没有实例。长廊是一排圆窗。这座教堂没有采用高耸入云的窄柱,而是本身周而复始的圆形,以不脱离地面的自足的外观取代对上天的渴望,体现了佛罗伦萨的商人特色。
他看到脚手架上没有石匠,没有搬运料石的壮工,没有用大型搅拌器和灰浆的妇女,只感到失望而没有惊讶。这处工地和前两处一样杳无人迹。不过,他觉得还有信心在这里重新动工。宗教的秩序有其自身的
生命,有异于个人。他在周围转了一圈,便进了修道院。
里面鸦雀无声。修道院当然理应如此,但这种静谧却让他毛骨悚然。他从前厅进入了休息室。这里通常有一个修士兄弟值班,在接待来访者的间隙中研读《圣经》,但今天房间却不见人影。梅尔辛怀着忐忑的心情穿过另一道门,来到了回廊。四方形院落中一片荒芜。“喂!”他大声叫道,“这儿有人吗?”他的话音在石砌连拱廊中回响。
他四下搜寻,所有的托钵修士全都不在了。在厨房里,他发现了三个人坐在桌旁,吃着火腿,喝着红酒。他们身穿昂贵的商人服装,但须发蓬乱,双手脏污:原来是身穿死人袍服的穷汉。他走进时,他们神色既愧疚又挑衅。他说:“修士兄弟们呢?”
“全都死光了。”其中一个人说。
“全部?”
“一个没剩。他们看护病人,你知道,结果自己就染上了病。”
梅尔辛看出来,那人喝醉了,但是他像是讲的实情。这三个人可真够舒服的:坐在修道院里,吃着托钵修士的东西,还喝着他们的葡萄酒。他们显然知道,这里没剩下一个人会出头反对。
梅尔辛返回新教堂的工地。唱诗班席和交叉甬道的墙都已竖起,长廊上的圆窗也已可见。他坐在交叉甬道中间的石料堆当中,观看着他的作品。这项工程要搁置多久呢?要是所有的托钵修士全死了
,谁来凑钱呢?就他所知,他们还不是更大的出资人。主教可能要接手,甚至还会是教会。其中有些法律纠葛可能需要几年才能解决。
今天上午,他已决心以投入工作来医治西尔维娅之死所造成的伤痛。眼下已经清楚,至少在目前,他是无事可干的。自从他着手修复王桥的圣马可教堂的屋顶以来,他始终至少有一项工程在进行。如今一项工程都没有,他感到了失落,并且极度痛苦。
他一从床上爬起来,就发现他的整个生活全都坍塌了。他一时暴富的现实只能加强那种梦魇感。他生活中仅余的只有洛拉了。
他甚至不清楚下一步到哪里去。他最终是要回家的,可他不能整天待在家里逗他的三岁女儿和跟玛丽亚闲谈啊。于是他还待在原地,坐在准备做柱子的一块雕好的圆形石头上,望着未来的中殿。
太阳落下午后的弧线时,他开始想到自己生病的事。他当时一心以为自己要死了。幸存者之少使他没指望自己能有幸活下来。在他比较清醒的时刻,他曾回顾自己的一生,仿佛生命已到尽头。他知道,他已渐趋某种大彻大悟的境界,但痊愈以来,他又想不起来那是怎么回事了。此时,在这座未完工的教堂的静谧中,他回忆起他曾得出的结论,他在生活中犯下了一个大错。但那是什么呢?他和埃尔弗里克吵过架,他和格丽塞尔达发生
过关系,他拒绝了伊丽莎白·克拉克……那些做法都惹出了麻烦,但没有一个算得上终生失误。
他病时躺在床上,出汗、咳嗽、口渴难忍,他几乎都想死了;但那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错误。有一种力量让他活了下来——如今又回到了他身上。
是他要再见到凯瑞丝。
这就是他要活下去的理由。
他在谵妄中曾经看到她的面容,并且为自己可能死在离她远及数千英里的异国他乡而悲伤落泪。他的终生大错就是离开了她。
随着他最终回想起那梦幻般的记忆,并且领悟到这一启示的迷乱的真理,他心中充满了一种奇妙的幸福感。
他反思起来,这事没什么现实意义。她已进了女修道院。她曾拒绝见他并自我表白。但他的灵魂不是理性的并且告诉他,他应该在她身旁。
他不清楚,他坐在一座几乎毁于黑死病的城市中的一个建到一半的教堂里的时候,她此刻在做着什么。他最后一次听到的消息是她被主教委以圣职。该决定是不可挽回的——所以他们都说:凯瑞丝从来不接受别人告诉她的那些规矩。而她一旦有了自己的决定,通常也是无法改变她的想法的。无疑,她一定全力投入她的新生活了。
其实这并没有什么不同。他还是想要再见见她。不去见她就会铸成他终生的第二次大错。
而且现在他已经自由了。他与佛罗伦萨的系带都已断掉。他
的妻子死了,除去三个孩子,他的全部姻亲也都死光了。他在这里的唯一的家人,就是他的女儿洛拉,而他是要带上她的。她还这么小,他觉得她几乎注意不到家人已死。
这是一步重大的行动,他这样告诉自己。他首先要证实阿莱桑德罗的遗嘱,为孩子们做出安排——阿格斯蒂诺·卡罗利可以在这方面助他一臂之力。然后他要把他的财产都换成金子,再安排好运到英格兰。若是卡罗利家族的国际联络网络还能起作用的话,这件事也可以由他们来办。最犯难的是,他要从佛罗伦萨经过上千英里的行程,穿越欧洲,抵达王桥。而这一切都要在毫不了解当他终于到达时凯瑞丝会如何接待的情况下去完成的。
显然,这是需要长期缜密思考的决定。
他在几分钟之内就打定了主意。
他就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