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铺买来做什么?”顾士宏问儿子,“她要开店?做生意?”
“她说先买下再说。附近小区多,还有在建的。相比之下,配套的商铺反倒不多。而且也不限购,离家又近。她是这么说的。”
“现在网店那么多,实体店生意难做。”顾清俞道。
“这我也说了。别的不提,楼下三千金爸爸不是要回老家了?她说人与人能一样吗,别人不行,未必她也不行。退一万步,实在做不下去,过几年转手卖掉,也不亏。”
“你们夫妻俩的事,自己决定。”顾清俞对他道。
顾磊嘿的一声,又朝父亲看。
“到八十岁,你还是这副模样吧。”顾士宏摇头,恨铁不成钢。
顾清俞停顿一下,问:“你准备跟她过一辈子吗?”对着弟弟,这些年她早已习惯了单刀直入,问题是有些过分直接了,但要替他做判断,只能如此,“——说实话。”
顾磊很认真地想了几秒钟,“她不离,我肯定不离。但她那个人,我有点吃不准。”
“那就是没信心过一辈子。”
“阿姐——”顾磊皱了一下眉头。
“没啥不好意思的。现在就跟法庭上差不多,你只需要回答‘是
’或者‘不是’。别感情用事,也别故作潇洒。我们是要分析客观情况,把所有因素都摆到台面上,哪些对你有利,哪些对你不利。我们是你最亲的人,有啥说啥,别不好意思。”
“说实话,”顾磊咽了口唾沫,又擤一下鼻子,有些沮丧地,“——是没啥信心。她比我小那么多,又漂亮,脑子又活络。要是没孩子,肯定留不住她。现在有小老虎,大概,”他又思忖一下,“一半一半吧。”
“商铺别买,就说给小老虎买教育基金保险。我明天就把资料发给你。给孩子买保险,她也没话说。还有你现在住的这套房子,将来无论她说什么,用什么理由,都不可以卖掉,也不可以加上她的名字。家里存款还是让她管,但数目你要清楚,不能稀里糊涂的。”
“晓得。”顾磊道。
“听说,她弟弟也要来上海?”顾清俞问。
“说过两次。小家伙现在才十五岁,估计也没那么快。”
“她大概会拿这理由,让你再买房子,搬出去单过。你自己要想清楚:一、愿不愿意单过;二、再买房子是否现实;三、如果买房子,钱不够,你们会怎样打算。反正我还是这个意思,买不买房随便你,前提是,现在住的这套房不能动,爸爸以前学校分的那套黄浦区的小房子也不能动。当然调头寸,二三十万,我可以借给你们,没问题。你记住,别说你自己,
就是我和爸爸,也是希望你跟她白头到老的,毕竟孩子都那么大了。我们的宗旨是,不害人,但也要防她有什么想法。这种例子太多了。你自己心里要有数。”
顾磊点头,“嗯。”
顾清俞瞥见弟弟的神情,想加上一句“与其压着人家,不如自己争气。这才是顶顶要紧的”,忍着没出口。说了也是白说,反弄得他不开心。这其实倒与弟媳是一个意思。冯晓琴若是她亲妹妹,顾磊是妹夫,今日这话便要反过来说了。说到底还是立场不同。是非对错倒是另一层面的问题了。她又朝父亲看,“——爸,你觉得呢?”
“你姐姐说得没错。”顾士宏对着儿子,也是千千万万个一言难尽,“你啊!”
这时外面有关门声。三人走出去,见门口的行李已不见了。打开大门,楼道里噔噔噔的脚步声。小老虎在一旁哭丧着脸,“妈妈走了。”顾清俞心里一动,猜到冯晓琴方才必定是在门口听见了。隔墙有耳,祸从口出。老话就是老话。中午自己是这样,现在冯晓琴又是这样。未及反应,顾磊已冲了下去,跌跌撞撞地:“老婆——”
冯晓琴已走到二楼,听见顾磊叫唤,更是加快脚步。箱子在阶梯上绊了一记,差点摔倒,也顾不上了。那瞬心里满是恶意,想,妈个×,总不见得还让个瘸子追上。这一去势必要在娘家住个十天半月,待他苦苦求她,膝
盖磨破,闹个够本才罢。以前有经验丰富的过来人教她,平常没事,一动也别动,真要碰上事,对方理亏,便往死里闹。就跟打蛇打七寸一个道理。突出重点,一击即中。晚饭前那一闹,她其实是有些后悔的,冲动了,白浪费了一次机会。只能见好就收。那效果竟跟发嗲差不多。现在才真正是怒了。一家子合起来算计她,当贼似的防她,这话讲到天边,都是他们理亏。一直听人说上海人刁钻,眼下才真的见识了。句句都跟刀子似的,偏偏语气还软绵绵温暾暾,把促狭话当道理讲。好像不这样,反倒是不对了。都说婆婆难对付,她本来还庆幸自己没这烦恼,谁晓得摊上个大姑子,更是难搞。婆婆再麻烦,年纪摆在那里,总有出头的一天,大姑子就不同了,年纪相仿,更别提还是个双胞胎。真正是此恨绵绵无绝期了。
忽然,楼道里“啊”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滚落,“砰!”巨大的撞击声,玻璃的粉碎声。接着是男人的闷哼,疼到骨髓的声音。一秒钟的沉默。随即便混乱了,纷杂的脚步声、呼救声、尖叫声、小孩的哭声。那瞬,冯晓琴兀自没有回过神来,可怕的预感,让她仿佛灵魂出窍般,空空荡荡。竟想起那盏台灯,跌碎在地上的一对鸟儿,原本是相依互望,转瞬就各自散落,连个完整的模样也不剩下——半晌,一步步上
楼,大腿像灌了铅,每一步都沉得要命。走上一层,见顾磊倒在角落里,人事不省。正面看不出受伤的样子。邻居也闻声出来,见状要帮忙把人扶起来,顾清俞沉声道:“别动,别动他身子。”冯晓琴怔怔地,往前挪了一步。这一步,仿佛用了浑身的劲道,却也只挪动了几厘米。很快,血从顾磊的脑后蔓延开,只一会儿工夫,地上便是很大一摊。黑红得怖人。
救护车送到医院。手术进行没多久,医生出来,宣布病人已经死亡。顾士宏没撑住,扑通跌坐在椅子上,昏了过去。顾清俞扶住父亲,抽泣起来。只有冯晓琴不动,傻了似的。坐在椅子上,像是没听见医生的话。半晌,站起来,抓自己的头发,一下,两下。忽然,猝不及防地,歇斯底里地叫起来:
“啊——”
追悼会那日晚上,冯晓琴站在饭店门口抽烟。一根接着一根。不想待在里面,太闷。眼泪到此刻为止,该是再也流不出了。没力气。哭也是要力气的。烟戒了十来年,结婚后就不抽了。连顾磊也不知道。呛了几口,就渐渐适应了。找回原先的感觉。抽烟与吃喝不同。吃的喝的看似丰盛,却只在身体里打个圈,便又出去了。烟虽然看不见,几缕气体,顷刻间竟是充满四肢百骸。至少那刻,是踏实的。
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她回头,是小葛。
“给我一根。”小葛伸出手
。
冯晓琴瞥过她已经明显隆起的腹部,迟疑着,还是掏出烟,递了一根给她。点上火。她明显是新手,被呛得咳嗽,却不放弃。两个年轻女人,良家妇女打扮,在惯做豆腐饭生意的餐厅门口抽烟,这画面多少有些奇怪。经过的人都朝她们看。小葛有些木然的声音:
“节哀。阿嫂。”
冯晓琴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把她嘴上的半根烟拿下来,扔在地上,踩灭。
“别抽了,对孩子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