嘲讽地)假使您不怪我冒昧的话,我倒想问一声,观察的禀赋与表演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多着呢。它帮助戏剧专业的学生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中注意到一切不平凡的、与众不同的东西。它培养他的记忆力,建立他的记忆宝库,以储藏人类精神的一切可见的现象。它使他敏感地辨别出真诚与伪装。它发展他的感觉的记忆和肌肉的记忆,使他对于一个角色所要完成的任何任务,都能够不很费力地担当下来。它尽量扩大他的眼界,使他鉴别出人物和艺术作品之间的各种不同的人格与价值。而最后,夫人,它以外在生活之一切丰富而广泛的消耗去充实他的内心生活。
它的效果类似于印度的瑜伽信徒可以每天只以一根香蕉和一把米为食粮。只要消秏得当,从这一点儿少得可怜的维生素中可以获得最大限度的精力,这种印度信徒也就是靠这点儿食物发挥他无限的能量、精神力量和生命力。我们吃午饭时消耗了一块牛排,可想到吃晚饭时还是会饿。我们处世也是抱着这种态度的。我们自以为什么东西都看见了,其实并没有哪一样东西是参透的。可是在剧场里,我们是要重新创造生活的,那样应付是不行的。所以我们没有办法不去注意我们工作时所需用的材料。
姨哦,因此您就叫我的外甥女儿注意她姨妈倒茶的样子,然后你们就合起
伙来取笑她。
我看见她的眼睛闪着光,她真是个输得起的人。
女哎,亲爱的姨妈,没有这回事。刚才他是跟您开玩笑的。
姨开玩笑我总看得出。他是怪认真的,我也是认真的。
我不,您不是认真的。否则我绝不会从您的眼睛里看出您有谈下去之意。您满有兴味。对此我很高兴。我不会教您,不过我愿意努力引起您的兴致。其余的就交给您的观察禀赋了。
姨(和蔼地)假使您再要喝茶,您自己倒好了。
我谢谢您。(我倒茶,姨妈像只鹰似的看着我。倒好之后——)夫人,现在我第一次看见您把全部的注意力放在我身上。我要利用这次机会。您是敬重戏剧的。我们——您外甥女儿跟我——是在剧院里为戏剧而工作。当您去看首演的时候,您要上商店去选择最适合的衣服。我们每天在生活中“购物”,也是要把我们每晚演戏时最合用的东西选择出来。在我们看来,每晚都是首演。它们都逼着我们把最好的状态拿出来。一个演员观察的禀赋假使是迟钝且不够活泼的,也就好像穿着破旧的衣服去参加一个衣冠楚楚的盛会一样。一般说来,我相信灵感是苦心工作的结果,但是可以激起演员的灵感的唯一东西,就是他在日常生活中持久而敏锐的观察。
姨您是不是说伟大的演员漫步人生,随时都在窥探他所有的熟人、亲属
以至萍水相逢的人呢?
我恐怕免不了是这样的,夫人。此外他们还窥探自己呢。
女要不然我们怎么会知道自己干得了什么,干不了什么呢?
姨我们现在谈的是伟大的演员,孩子。
女唉,可怜的我,饶了我吧。太不幸了!(她幽默地噘起嘴)姨妈,您给我打的广告够了吗?
姨你是个不识抬举的孩子。
我她是个了不起的孩子。允许我给她打一下广告。我不会过火的。我只告诉您我们俩是怎么样在我们的技艺中培养和运用重要的观察力的。您外甥女儿在《炉边蟋蟀》(TheCricketontheHearth)#pageNote#1里演了一个盲女的角色。她排练得很好,可是谁也不相信她是盲人!她跑到我这儿来,我们一起去找一个盲人。我们在包厘街找到了一个。他坐在街角,足足有四个钟头没有动过。我们等着他起来,因为我们想看他走路——摸索的样子。我们主动要他走动是不好的。那样一来,他就会不自然了。我们为着艺术不得不忍受饥饿,冒着得肺炎的风险(那天天气很冷),花费了大量的时间。
最后这个乞丐站起来回家了。我们跟着他,又花了一个钟头,给了他一美元,酬谢他无意中帮了我们的忙,带着宝贵而丰富的经验离开了。就是不算这一美元,这种代价也太大了。在剧场里,演员绝不能够花四个
钟头等乞丐。他一定要随时随地把各种经验收集起来,储藏起来,以备不时之需。所以他一定要从一开始就去观察……
女姨妈,我定了一个计划,波列斯拉夫斯基先生也很赞成。
我不错。你就说出来吧,这是你的贡献。
女我决定用3个月的时间,每天从中午12点到下午1点这一小时内,无论我在什么地方,做的是什么事情,我都要观察周围的一切事物、一切人物。再从1点到2点吃午饭的时候,我要回忆前一天的观察。假使碰巧只有我一个人,我要像德国的儿童一样,重演我自己过去的动作。
现在除了偶然的机会以外,我不再这么做了,可是那3个月的时间里,我的体验像克洛伊索斯#pageNote#2的黄金一样丰富。最初我还要把它们简单地记录下来,现在甚至连这一点也可以免了。什么东西都自动地烙印在我的脑海中,再经过回忆与重演的实践,我比以前机灵了十倍。而人生也比以前神妙得多了。您真不知道它是多么丰富而奇妙啊。
姨你应该改行了,孩子。你应该去做侦探。
我夫人,每一出上演的戏、每一个被扮演的角色不就是把隐藏的价值和宝藏发现出来吗?不就是把善与罪揭示出来,把激情加以控制吗?不就是把空间里的“第四堵墙”#pageNote#3拆除吗?不就是把“战场”暴露出来吗?不就是把“可怜的郁利克”#pageNote#4的坟墓掘开
吗?
姨好了,好了,好了。(仍旧不十分相信)不过,我还是觉得不太实际。理论味儿太重,书生气太重。据我看来,戏剧之道,甚或说一切艺术之道,应该要自然。我们在生活中绝不会做您所说的那一套。
我请您原谅我,咱们不谈这话题了。您外甥女儿告诉我说,您妹妹刚从外国回来。您在码头上见到她的时候,觉得她累不累,气色好不好?
姨哦,是的,多谢您关心。她累倒是不累,不过最好别提她的样子!——这位夫人真把我气死了!她的服装之难看可以说是纽约的“冠军”。简直连想都不敢想:她戴着一顶米黄色的“欧仁妮帽”,插着一根暗紫色的羽毛;帽上系着很窄的一根带银点的紫色锻带,帽边还镶着小小的银色马克赛石。她身上穿着一套格子花纹的棉绒旅行装——还是小方格的——深咖啡色的底子上面,第一条是棕色的纹路,第二条是灰色的,第三条是紫色的……
我(贸然打断)夫人,您现在所说的一番话,就显示了您有一种观察的禀赋,受过培养,而且在现实生活中应用得非常自然。我们在戏剧方面做的也不外是这类事,把我们观察的范围尽可能地拓宽。每个事物、每个人都被我们当作对象,唯一的不同就是我们从来不谈论它,我们只把它演出来。
姨妈轻轻地叹口气,把话题转到了在麦迪逊广
场花园上演的马秀。我们在和平与默契的气氛中用完了茶。这孩子默然不言地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