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元年,初春,小太子陆凭被帝师萧远桥抱着参加了登基大典,八岁的陆寂封摄政王,代天子行政。
自从当上这个帝师后,朝堂一片祥和,谁人见了萧远桥都得客客气气打一声招呼。
可对萧远桥来说,只有一样不好——上朝实在是太早又太无聊。
终于捱到早朝结束,他慢悠悠迈出庆元殿,抬头看了会儿天,笑着伸了个懒腰。
“冰雪消融,春暖花开,天青云净,日头大好啊。”
◇难言之隐冷心肺,伤心小狗欲断肠
“谁能想到那萧独横后来犯奸作科,罪恶昭著,他也知道自己死有余辜,早早便投了畜生道,真是襟裾马牛衣冠狗彘!六畜有他骨肉亲!”
西门梓一介文人骂起人来也不忘引经据典,为显示西门家有多大能耐,又添油加醋描述一番。
“据祖父说,萧独横来的那日,正赶上长安十年不遇的大雪,院子里的雪扫了又涨扫了又涨,如何都扫不干净,炭火盆子点了一个又一个,这才没叫人冻死在我曾祖跟前。”
他当真是心高气傲口无遮拦,完全没意识到对座陆寂已然许久都没说话。
屋中死一般的寂静,西门梓也觉出几分尴尬,他起身朝陆寂行过一礼,“王爷……”
还未抬头,一只冰凉的手猛然卡上他的脖颈,手的主人面容平静,却用强硬的气势压着向前走了几步,把那可怜的人抵在墙上。
陆寂深不见底的眸中浮现一丝快意,他手臂用力,虎口逐渐收紧,那串平日用来念诵消障的佛珠死死贴在西门梓喉咙上,几乎要陷入皮肉,硬生生把那气管给堵死!
“嗬——”
西门梓双脚渐渐离地,他握住陆寂的手腕挣扎起来,如渴水的鱼一般大张着口,舌头麻木地搭在外面,两颗眼珠翻得只剩白色。
“陆寂!”
推门声后紧接着响起一声暴喝,钳制命门的手骤然松开,西门梓像摊烂肉一般“啪”地摔在地上,佛珠也应声落在来人脚边。
谢微星没想到一进门便是这样一副骇人的情景,他把陆寂推开,先蹲下身检查了一下西门梓的情况。
西门梓由鬼门关走了一趟,万幸捡回一命,如今还不知陆寂为何这样对他,他鼻涕眼泪流了一脸,软着手脚拼命抽搐着,显然是吓得不轻。
“宋九枝!”谢微星朝外喊了一声,“你快过来给他瞧瞧!”
宋九枝走上前扫了一眼,却没多大兴趣,只是淡淡道:“应该死不了。”
“应该?”谢微星把西门梓扶坐起来,“你不是那什么医正吗?”
宋九枝:“我专研妇科。”
谢微星:“……”
一着急倒把这事忘了。
宋九枝凑近了,小声耳语,“前辈,我带他下去救治,你先解决你家那本难念的经吧。”
说罢,他抓住西门梓的腰带往上一提,竟就这样单手把人拎了起来。
屋门合起,谢微星先是背对着陆寂站了会儿,好不容易才压下心中那兵荒马乱的感觉。
他叹了口气,弯腰捡起地上的佛珠,拇指捻动,一点点擦掉灰尘,走到陆寂跟前一递。陆寂没接。
谢微星想了想,道:“你说你长这么高个子,还欺负人家一小孩儿,你至于吗?”
没想到陆寂这么大一个人,竟因谢微星一句话霎时红了眼圈。
谢微星也瞬间哑然,他仿佛看到小时候的陆寂站在他面前,倔强地仰起头,虽一声不吭,可眼神却向他诉说许多。
他能猜到西门梓说了什么才把陆寂惹怒成这样,不就是说他的坏话,说他不配做人,说他——
“他辱骂你。”
谢微星喉咙一阵发紧,似乎有什么无形的东西箍着嗓子眼,想咳却疼得咳不出口,直到鼻腔泛起血腥气才好受些。
这番心血翻涌倒不是因为遭了别人辱骂,单单是因为陆寂声线带着明显的颤意。
陆寂上前一步,表情狠厉,“他辱骂你,我饶不了他。”
“多大点事。”谢微星这个当事人倒是轻松,他抓起桌上的茶壶,咕咚咕咚几口喝净,将郁气压下,甩着袖子抹了抹嘴,竟反过来安慰陆寂:“长安城这么大,你管得了一个,管不了一堆,若是每一句都在乎,岂不是要气死自己。”
可谢微星不是这样的人。
谢微星并不豁达,甚至算得上心胸狭窄斤斤计较,所以有他撑腰的那五年,朝堂上没人敢忤逆陆寂,否则要么被谢微星当堂怼一通,要么直接撕破脸皮老死不相往来。
为何到了自己身上,谢微星却笑着说没关系?
“谢微星。”陆寂上前几步,高大的身子挡住唯一一点光源,将谢微星罩在阴影中,“那天冷吗?你跪在雪中时,在想什么?”
谢微星笑笑:“人都冻傻了,还能想什么?”
“谢微星!”陆寂一把握住谢微星的手腕,把人拉到自己跟前,他俯身,两人额头快要碰在一起时才停下。
“十年一遇的大雪,你为我跪了一夜,险些丧命,为什么不敢告诉我?”为什么不敢?
谢微星心中一嘲,陆寂也真是会问,不问他缘何隐瞒,倒问他为何不敢。
也真叫陆寂猜中了,他就是不敢,不过出于这么多次任务积累下的经验罢了——绝对不能让任务对象对自己产生任何好感,无论爱情,亲情还是友情。
他隐约意识到,在他说出要扶持陆寂登基的话后,陆寂对他的感激与崇敬上升了一个高度,所以他不敢,不敢为陆寂深刻的回忆再添一笔。
对逝者的回忆当然越淡越好,不然等他走了,留下来痛苦于这段感情的,只有陆寂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