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尔莫夫一边回忆着故乡的酸辣浓汤和格瓦斯,一边盯着窗外的列日火车站出神。那巨大的流线型玻璃天幕顶,让人不禁感慨这个火车站真是美得摄人心魄。多尔莫夫第一次见时,觉得它像一阵被冻结的汹涌的白色海浪,只是海浪里卷着许多凹槽。这个火车站是由钢筋、玻璃、白色水泥建成的,没有围起来的门面或巨大的前门,只有这么一个海浪屋顶。海浪里的凹槽其实是混凝土梁,阳光普照时,会在地板上映出美丽的几何阴影图案。
那个殷勤的保镖告诉多尔莫夫,这是西班牙建筑师圣地牙哥·卡拉特拉瓦·巴利斯的标志性设计。多尔莫夫很欣赏这个设计。要是现在能遇到一个志同道合、知道他心中所想的
人就好了。不过,这个火车站看起来又很怪异,有一种异星球的科幻感。不对,火车站就在它该在的地方——多尔莫夫觉得是自己和周围格格不入。
可能是太想家了吧。多尔莫夫想。
火车开动了。
就在火车朝东方轰鸣而去的那一刻,他才意识到,自己想家已经想了三十多年。越接近俄罗斯,思念就越强烈。
等到达布达佩斯和尤里联系上,应该会轻松很多。多尔莫夫期待着。匈牙利虽不是故乡,但也不算是西欧了。就算现在喝不了酸辣浓汤和格瓦斯,能喝上一壶匈牙利牛肉汤,再来一瓶伏特加,也是很不错的。
在布达佩斯城西南角几公里外,有一处人迹罕至的悬崖,高耸的悬崖旁是保持着天然原貌的河谷。此时,亨利·布洛根坐在停靠在悬崖上的SUV里,将一只强壮的深棕色手臂伸出车外。他右手抓着方向盘,目视着远方。如果路人看见他那副思考人生、回忆往事、思索前路的样子,说不定会以为他来这个荒凉的地方是为了冥想呢。
不过,如果这位路人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亨利在驾驶座上坐得直挺挺的,继而能猜测到他可能有军队背景。确实,亨利曾是海军成员,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兵那些年,他练就了一身好本领,后来退役了,也一直在训练和加强,现在已然技艺高超。除此之外,军队留给他的,就只有右
手手腕上那个绿色矛头的文身了。这么多年来,他早已把军装和其他所有军用物品都丢弃了,这个文身原本也可以一并抹去,但它对亨利实在意义深远,比他在军队获得的所有奖励和勋章都更重要。文身就是他的化身。每次看着它,他似乎都能看到内心最深处、最真实的自己。这也许就是世人常说的“灵魂”所在吧。他并不喜欢探讨“灵魂”这个概念,不过幸运的是,他也不需要去探讨。他的灵魂就寄存于那枚小小的绿矛文身中。文身是那样干净、利落又精致,就像他喜欢的生活的模样。
现在,他的注意力集中在800码外的一段铁轨上,等着从列日开过来的火车开上布达佩斯铁轨的那一刻。他时不时也会抬头看看贴在后视镜上的那张照片。照片中的人有点儿模糊,不知这是从护照、驾照还是工作证上抠下来的,但还是能辨认出五官。照片底部端端正正地印着一个名字:瓦莱里·多尔莫夫。
门罗·里德很喜欢坐火车到处跑。欧洲人确实擅长搭乘陆上交通工具出行。不过事实上,他也不得不学会享受搭火车,因为坐飞机越来越麻烦,也越来越不舒服——不仅要排很长很长的队伍过安检,还要忍受安检人员在身上“探寻”,这已经够讨厌了,而更糟糕的是,现在的机舱一般都有两种甚至三种等级,但不管哪种等级都差劲极了。
和亨利一起出任务时,一般可以不坐飞机。不过有时候,美国国防情报局也会给他指派额外的任务,或是让他做一些收尾工作,像那样单独行动时,国情局是不会专门派直升机去接他这样的小角色的。
现在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门罗已经坐了六个小时的火车了,这期间,他不仅要忍受哇哇大哭的婴儿,还有身后那个不断踹他椅背的小鬼——好像就是现在在过道上跑来跑去、大声叫喊的小丫头。门罗不知道她多大了——六岁,或者七岁?反正是不能单独坐火车的年纪。他现在非常不爽,他四处张望,想看看这个小丫头的父母是谁。但是车厢里好像没有人想管她的样子。门罗的父母虽然不常体罚他,但如果他像那个小丫头那么闹腾的话,罚站一星期是逃不掉的。
算了,别管她了。门罗心想。毕竟车厢里的其他人好像都不觉得这丫头烦人,就连多尔莫夫也没有说什么。门罗还以为多尔莫夫这老头儿脾气很差呢!门罗会这么想也很正常,毕竟他眼中的多尔莫夫只是一个叛徒——谁会把叛徒想象成心地善良又招人喜欢的人呢?不过换一个角度看,多尔莫夫本就是俄罗斯人,所以这个老头儿可能根本不觉得自己是叛徒,还觉得自己只是普通退休呢。也许在美国待了三十五年后,他最想念的还是自己的故乡。而且现在,他不用再担
心克格勃#pageNote#2会半夜把他抓走,扔到古拉格集中营了。
门罗胡乱联想了一通。他觉得,多尔莫夫在俄罗斯的退休生活,肯定没有在美国那么悠闲自在。而且,如果他不是回去养老的,而是想继续进行所谓的“研究”,那他肯定要失望了,因为除了他自己从美国卷走的一些机密文件外,俄罗斯不可能像美国一样为他提供那么多世界顶尖的科研技术和设备。做他的梦吧!能分到一把腰椎承托力良好的椅子就算他走运了。上了年纪的人总是在抱怨他们的椅子对腰椎不好,至少门罗认识的老人们都这样。
算了,多尔莫夫很快就不需要担心这些问题了,就算担心,他也没机会说出口了。门罗暗暗地想着。等到下一个站,门罗就不用再忍受那个精力过剩的小丫头了,如果计划顺利的话,他就能下车了。他相信计划一定会成功。跟他合作的可是亨利·布洛根!亨利从来没有失败过。每次执行任务,亨利就像一台没有感情的机器。没有任何事情能够烦扰他,让他分心。他就像激光射线一样,只专注于一个点,他把控时机的能力更是无人能敌。门罗在任务开始前总是紧张兮兮的,生怕有变数,到最后才会发现,所有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可是,今天好像有点儿不一样。门罗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个在过道上跑来跑去、吵吵闹闹的卷发小女孩儿。他简直
要发疯了!她有没有六岁啊?
猜小孩子的年龄不是门罗的强项。其实任何人的年龄,他都猜不准。他很有自知之明地想着。以前他还说亨利应该快四十岁了,结果呢,你可以想象当亨利告诉他自己已经五十一岁时,他震惊得下巴都掉到地上的样子。怎么可能会有五十多岁了状态还保持得那么好的人类?
该死!这小鬼的家长到底去哪儿了?火车马上就要出发了,他们怎么还不来把她带走?噢,对了——这里不是欧洲,连家庭教育的方式都不一样了。门罗想起来了,不知是从哪儿听来的,法国家长在孩子三岁时,就会给他们倒一杯红酒来搭配晚餐。可能这种做法在说法语的地方都流行起来了吧,比如列日市?那个小女孩第一百零一次大喊大叫着从他身边跑过时,他看了看手表,距离晚餐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太可惜了,否则可以给她灌一杯红酒,让她老实点儿,也许还能让她睡死过去。想到这里,他似乎明白了为什么法国家长要让孩子喝酒了。
隔着一条走廊,再往下数三排,就是多尔莫夫和保镖们的座位了。门罗看到那个殷勤的保镖从上车以来就一直在打扰多尔莫夫。莫非他在入行之前是护士吗?多尔莫夫一直朝他摆手,但那个保镖还是一直在问。
就像那个烦人的小丫头一样,保镖对多尔莫夫无休止的关怀也让门罗感到心烦
意乱。门罗坐在座位上,听到保镖一遍又一遍地问:“要不要吃什么?”“要不要喝什么?”“要不要看书?”“要不要枕头?”“座位舒服吗?”又看到那老头儿一遍遍摆手回答:“不用。”“不需要。”“不要。”如果门罗不认识他们,恐怕他已经冲过去让保镖放过这个可怜的老头儿了。不过,门罗又想,多尔莫夫才不值得可怜,而且他很快就没有烦恼了。门罗的脸上浮起了微笑。
小女孩儿又从反方向跑过门罗身边。门罗心想,如果火车再不开动,他也要在过道跑一跑发泄一下。不过,就算列车晚点了也没关系,只要亨利准点就好了,而亨利从来没有迟到过。
火车好像是在回应门罗一般,车身抖了一下。出发了。与此同时,火车的广播里传来了一个女声,大声说着列车的行驶时间、终点站等信息,还提醒乘客要注意安全。她是用法语说的,听起来非常悦耳,甚至有点儿迷人。门罗听说比利时法语比法国法语更温柔。不过他听不出来二者的区别。也许亨利能听出来,他的听觉就是那么敏锐。
门罗看向窗外。
“六号车厢,”他冷静又清晰地说着,“我们出发了。座位号4A。重复一遍:4A。靠窗,保镖在旁边。”
布达佩斯西南方几公里外。
亨利回复:“收到。”他依然盯着远处的铁轨,尤其是进入山谷隧道前的那一
段,那里的地势好像比最佳射击点低一点儿。他迅速而冷静地从车里下来,走到车后,打开后备厢,停下来看了一下手表确认时间。这个手表是以前当海军时在新生训练营基地买的,看起来很衬他,似乎海军就应该戴这种手表。它现在还能走,亨利也仍很喜欢它。然后,他打开了后备厢里一个巨大的硬壳箱子。
他的雷明顿700狙击步枪已经有些年头了,但仍然坚挺,就像他的手表,就像他自己。开始拼装枪支的那一刻,他体内奔涌的血液好像都安静下来了。他感到无比的平静,似乎一切尽在掌握。这股平静的能量从内心深处涌出,流动到大脑和掌心,就连他身边的空气都受他控制似的。他沉着、镇静地吞吐气息,寻找着最平衡的状态,调整好自己的大脑、身体以及手上的雷明顿步枪。
亨利调整好步枪的瞄准镜,将它安在枪管的两脚架上,然后俯身趴在悬崖上。他感觉到腹部逐渐温热起来了。这感觉就像回家一样暖。每一次都如此。
“速度?”亨利问道。
“稳定在238公里每小时。”
亨利听着门罗的声音,笑了。
门罗在座位上动来动去,仿佛因为皮肤太紧绷而需要放松一下似的。他把手里那本一直假装在看——或说尝试假装在看——的书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