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韦里斯住的地方是萨凡纳城引以为傲的古楼之一,它富丽堂皇,历史悠久,不过并不在城内,而是在距离城区几公里远的乡村里,避开了络绎不绝的游客和著名的名胜古迹。这栋古楼占地几英亩,至今仍保存良好,且周围设置了大量监控设备。离大门几步远的地方有一汪池塘,池水平静清澈,完美地映射出了大楼的倒影,如果从远处看,还能看到水中楼与地上楼相接的美景。没有多少摄影师能抗拒这种景象,不过只有个别得到批准的人才能靠近韦里斯府邸,而他们当然不会傻到带着相机过来。
在克莱·韦里斯和儿子一起住的那二十三年里,他们没有受到多少打扰。安保人员驻扎在离房子很远的地方,偶尔才会遇到几个指南针坏掉的迷路登山客。有一次他们遇到一个声称是草本植物学家的人,保安也把他赶走了。没有多少人能靠近这栋建筑。
即使如此,为了以防万一,韦里斯还是在房子里装上了警报系统。受他所托前来安装系统的双子集团工作人员告诉他,在这么古色古香的房子里安装高科技设备可能会破坏房子的美感。韦里斯对他说:“这要么是科技不够发达,要么是你们办事能力不行。你觉得是哪一个?”
最后,警报系统完美地安装好了,之后的设备升级也没有出现过任何问题。韦里斯时不时会进行测试,每一次
都对测试效果很满意。他相信不可能会有不速之客打扰到自己。
他在破晓时分倏忽睁开双眼时,他知道一定出了什么问题。他是一个睡得很沉,睡眠质量也很高的人。“酣睡”——他平时是这么形容自己的睡眠的。同时,他的反应训练和条件反射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因此,他总是保持着非常高的警觉性。此刻,他知道一定是来客人了。
他笔直地躺着,一动不动,等着这些不速之客发出些声响,好让他判断敌人的数量和位置。他要先解决这些人,再想想他们是怎么绕过屋外的监控系统和屋内的警报装置的。他会让守夜的保安用下半辈子为他们的过失付出代价,如果他们还有下半辈子的话。
又过了一个小时,韦里斯才听到一点儿动静,这一次是从他儿子的房间里传出来的。韦里斯有点儿紧张了。这会不会是谁喝醉了之后的恶作剧呢?以前也发生过一次意外,不过那时候是在基地办公室里。有时候那里的工作人员会放纵一下,但是他们绝对不敢闯到他家里来,这一点他能确定。不过,如果这些人真的是入侵者,那今晚又有很多人要丧命了。
韦里斯安静地起身,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他穿上睡袍,悄悄走下楼梯。小杀手的房间里亮着灯,这不应该。这孩子还没有回国呢。他没有顺利完成暗杀布洛根的任务,韦里斯让他待在
哥伦比亚的安全屋,等待新的任务。这是他个人发布的命令,而他儿子对他言听计从。
韦里斯从睡袍口袋里拿出手枪握在手上,胸膛贴在儿子房间外的墙上,从敞开的门往里窥探。
那个坐在儿子床上的人把亨利·布洛根二十五岁时的照片撕得支离破碎,然后交替使用小镊子和弯曲的金属钳把胳膊里的手榴弹碎片一点点夹出来,再扔到一块印着字母的毛巾上。
整个过程非常枯燥,而且他因为手臂一直出血有些手忙脚乱。每一次他从手臂里夹出一块比较大的碎片时,又有更多血流出来——这不至于让他昏厥,只是会让他原本就血肉模糊的伤口更难处理。
韦里斯通常不会对什么事情感到意外,但是他真没想到自己会看到这一幕。现在唯一能让他更惊讶的,就是看到亨利·布洛根本人在这里陪着他儿子了。那画面绝对称得上壮观,韦里斯多希望能见到亨利本人啊。但这是不可能的。长相再相似也只是一层皮而已,小杀手从骨子里就是韦里斯的儿子。
韦里斯把枪放回到口袋里,走进了房间。坐在床上那小子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低头忙自己的事情。
“我不是让你待在哥伦比亚等安排吗?”韦里斯说。
小杀手又抬起头看着他,说:“我想和你谈谈。”
这孩子跟他父亲说话的声音未免太大了。“他自己应该也知道。”韦里斯心里
想着,神情严肃地盯着他。小杀手梗着脖子看着韦里斯,手里拿着金属钳,似乎不认为自己犯了什么错。所有男孩子都时不时会这样的,哪怕是最乖最服管教的男孩——他们总想试试自己的身子板结不结实、硬不硬朗。当然,一个好父亲会让他们知道,他们的身体是这世界上最靠得住、最不会背叛他们的东西。
小杀手有时候真的倔得让人受不了。他们对视了将近半分钟,小杀手才败下阵来。
“对不起。”小杀手说。
韦里斯不做回应。小杀手又抬起头看他,脸上写满了诚惶诚恐。
韦里斯瞪得他心里直发毛,让他知道自己越界了。他低下头想继续夹出手臂里的弹片,但是手指却颤抖得什么都夹不稳了。血越流越多。
韦里斯关上装有视网膜识别装置的门,转身走向小杀手的书桌,速度虽然有点儿慢,但是韦里斯不着急。他从书桌下方的柜子里拿出急救箱,在心里默数了整整十秒钟才走回儿子的床边。
小杀手看到韦里斯回来,表情没有刚才那么紧张了。韦里斯把小杀手刚才用的所有东西从床上扫了下去,然后帮小杀手把手臂里的手榴弹碎片都清除干净了,让他靠着没受伤的手臂躺下休息。“小男孩就是小男孩。”韦里斯一边想着,一边用棉花团把多余的血都吸干净。无论他多大了,有的教训总是要多经历几遍,才会印象深刻。
说不定,这一次的教训会惨痛到让他永世难忘。韦里斯很爱他的孩子,但有时候小杀手真的太犟了。他不应该这样的……至少现在还不能这样。
韦里斯把床头柜上伸长了脖子往外探的刺眼的台灯给收了回去,然后递给小杀手一支利多卡因注射器#pageNote#0。小杀手摇摇头拒绝了。他没有正面对着韦里斯,所以韦里斯偷偷露出了满意的微笑。至少小杀手还知道如何和疼痛较量。韦里斯还没见过比他儿子更能忍受痛苦的人。
不过这并不代表韦里斯希望儿子一直遭受疼痛。长时间浸润在疼痛的感受中会给人带来无益的压力,不仅是身体上的压力,还有心理上的。他快速又轻柔地把碎片倒入医药箱的一个空格子中,刻意让小杀手听到清扫碎片的声音,让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这不是韦里斯第一次帮士兵清理残留的弹片,他还在很多更糟糕的环境下做过清理伤口的工作——但是儿子手臂里的弹片数量居然比他想象的还要多,而且细碎。他不敢粗心留下任何一块——得了败血症可不是闹着玩的。他看过一些人因为高烧死去,也见过一些人因为蹩脚医生做的三流缝合手术留下的伤口感染而身亡。但是他手下的士兵永远是像战士一样在战场上光荣牺牲,从没有谁躺在担架上因器官衰竭而在胡言乱语中潦倒死去。
他给小杀手的伤口再次消毒,然后开
始缝合。就在韦里斯缝合了第一道裂口,准备开始缝合第二道时,小杀手突然说:“他……很厉害。”
韦里斯没必要问“他”是谁。“他是顶级的,”韦里斯说,“所以我才派你去。”
“他看穿了我的每一个动作和招式,”小杀手接着说,“我本来都快得手了,他就站在那里……但是我一扣下扳机,他就消失了。像鬼魂一样。”
“你有没有看到他的脸?”韦里斯缝合了第二道裂口,问道。
“没看清,”小杀手说,“一栋废弃的楼里有一面脏兮兮的镜子,我看到他在楼上。”
“你不是一直在屋顶上吗?”韦里斯突然严厉了起来。
小杀手叹了口气:“本来是。但他看到我了,我必须跳下来。”
“我是怎么训练你的?”韦里斯的语气尖锐,“占领高地、步步逼近,然后……”
“不留活口。”小杀手和他一起接上了后半句,“这件事很奇怪,很疯狂。”
“怎么说?”韦里斯开始缝合最后一道伤口。
“我虽然在那里,但是……”小杀手哽住了,“但是我好像是个旁观者,不是我自己。那个男人到底是谁?”
小杀手有点儿被吓到了,但这并不是韦里斯唯一担心的事。他一直训练儿子要保持冷静,要集中精力关注瞬息万变的战场,但是现在小杀手说话的样子,好像整件事情他都没有参与其中似的。这样可不妙。韦里斯知道他要把小杀
手的杂念和坏习惯掐死在摇篮里,不能让他有机会思考,也不能让他对自己的存在产生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