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一脸不虞:“差在何处?”
天香打了个呵欠:“有文武双全的驸马状元郎在,我怎么会有危险?”言罢,也不管那驸马状元郎薄唇微抿寻思些什么,她只眯着眼,似是犯起了瞌睡。
前世东方侯因皇帝的密旨死在妙州,而今生因她的缘故,把东方侯活着打包送回了京师。她虽多活了一世,却并不知晓自己的改变会有怎样的效果。立刻回京,便是要累得冯素贞去x枚胶畹幕胨衙馐艿焦t吊坏墓ペΓ共蝗缭谕馀袒福没实巯冉胶钜话赋景b涠a
不料,皇帝的处置来得那么快。
天香回想起王公公传回给自己的消息,得知十三叔仍是如此不清不楚地死了,不由得低低叹了口气:“十三叔还是死了……”
前方牵驴的小厮脚步一顿,道:“种因得果,陛下借菊妃之手杀了他,侯爷也算求仁得仁了,不过——”小厮转过头来,秀眉紧蹙,“陛下杀了东方侯,却提拔了东方胜,岂不是养虎遗患?禁军掌天子卤薄,兼卫护京师,陛下将这虎养在了身边,岂不危险?”
天香没有答她,反而问道:“再往前走是哪里了?”
在道旁的茶棚问了路,冯素贞道:“公子,再走个一天左右,我们就要到宣府了。前方五里就是怀来城,今夜,就宿在怀来吧。”
怀来啊,天香看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城阙,问道:“小厮小厮,你读书多,这怀来城的掌故你知不知道?”
这自是难不住冯素贞:“公子,相传怀来城东是从前黄帝与炎帝交战之处,黄帝三战三捷,而后一统,乃有华夏。京畿一地,本是旧时燕云,经后晋石敬瑭拱手之后,成了辽地,自此再非汉家疆土,直至前朝洪武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燕赵之地才重回汉家。前朝土木堡之变以至英宗北狩,也是生于此地。”
天香微微眯起了眼睛:“当年,我父皇北上进京,第一个落脚的地方,便是怀来。”她远远望着怀来城,娓娓道来:
“前朝时,朝中军饷难济,军纪难明,兵不知帅,帅不识兵,朝廷军队竟如如匪徒一般打家劫舍,杀民冒功。独我太爷爷的天雄军军纪严明,如臂使指。后金屡屡犯边,几次几乎打到京城,明廷无奈之下从大名府调兵,命我太爷爷和伯祖父父子兵入卫京师,主镇宣府。”
“那时我太爷爷已逾不惑,而伯祖父正值英雄少年,虽为少帅,实是军中的主心骨,万余兵丁都是经他亲手训出来的,威望极高。唉,可惜……”天香幽幽一叹。
冯素贞知道,那后来追封为宣武太子的“伯祖父”在后金夜袭时中了一箭,当时便砍了箭翎佯作无事,待击退金军后回去却不治身亡。
“伯祖父回去后便倒下了,军医惘然无措,说是只能靠参片吊命,无力回天。我太爷爷悲痛不已,但大敌当前,金军压境,他无暇想着爱子的身后事,只是想着如何稳定军心。他立时定下了李代桃僵之计,派了个亲兵回江南老家,接我祖父。”
“太爷爷诸子之中,只有我祖父和伯祖父身材、面貌最为相似,若是穿上铁甲,便难以分辨。为免消息外泄,他嘱咐那亲兵也只是说自己身体微恙,叫嫡子来阵前尽孝。”
“伯祖父高烧不退,一日比一日衰弱,却依然撑着每日阅兵,但撑了半个月后,人已经不清醒了,我太爷爷焦心等候祖父,最后,等到的却是我父皇,”天香呵呵轻笑,“我祖父临行当日摔断了腿,所以祖母便把我父皇——一个十岁稚龄的幼童送到前线,替父尽孝。”
冯素贞心中一震,此时天香说的,尽是帝王实录不曾录入的皇室秘辛,而这秘辛,竟起于内宅之中的刀光剑影。
天香继续道:“太爷爷特意到了怀来城等儿子,没想到却等到了小小年纪的孙子,当时就明白祖父夫妇耍的什么把戏,虽怒不可遏但再派人回家已是来不及,就想着把我父皇安置在怀来,自己回宣府阵前再行考虑。”
“江南千里迢迢,我父皇换马不换人地在马背上颠簸了七天七夜,看到太爷爷要走,立时就抱住了太爷爷的腿要跟他一起到宣府去——去杀da子。太爷爷立即抱着父皇奔驰到了宣府,当时伯祖父已近弥留,神志不清,见到父皇时却是清醒了一阵,没说几句话就殁了。”
天香沉吟了阵子复又说道:“后面的事,《太祖实录》里便有载了,你是状元郎,想必是读过这些的。”
冯素贞诵道:“‘太祖携孙缟素披甲登城,告众卒言:“今强贼纵横,吾儿死国,岂不痛哉?然吾本庸劣书生,重荷圣明委任,封疆多故,敢爱肤?天雄身负三镇文武将吏及数十万生灵之责,既临绝地,哀切无用。吾儿虽死,吾尚有孙,稚子尚言披甲杀敌,标下三军敢否?!”众卒应声壮,气势如虹,九战九克,金贼悉退。’”
经彼一役,京城之危旋解,天雄军声名更壮,多疑成性的末帝再也不能无视天雄军的功勋,为太祖加封了东方侯,随李成梁主镇辽东。
“这段掌故是小时候父皇讲给我听的,我很好奇,父皇才十岁,怎么胆子就那么大。”天香笑道,“父皇说,他自常州府动身北上,眼前风景从歌舞升平到饿殍遍野,耳边所闻从吴侬软语到山野哀歌,看着山重水复变作颓圮残垣,顿时觉得民生多艰、鞑虏可恨。”
“公主的父亲是一等一的英豪,果有天日之表。”冯素贞由衷说到。
哪怕英雄迟暮,他也曾是英雄,何况在儿女眼中,父亲的形象总是伟岸如山的,哪怕那个昔日的少年英雄,此刻有些糊涂。
天香笑了笑继续说道:“我父皇一向看不起我十三叔,却很喜欢东方胜。他少年随祖父以武定国,在大争之世背负乱臣贼子之名问鼎天下,他南征北战扫平了一切,辽东却至今仍是靠着岁币金银苟安。他的心愿就是再征辽东,只可惜他自己年事已高,我哥哥文弱,皇族合族也只得了东方胜这么一个将才。十三叔心里小九九多,东方胜却是性情鲁直,在辽东的几年多次击退金贼,是个再好不过的武臣,我父亲打心眼里喜欢他。”
“父亲少时跟自己的父母不亲,反而是跟着伯祖父学过些拳脚,伯祖父去世前特意握着父亲的手夸了句好儿郎,也是因为这一句夸,太爷爷几次动了念头想让父亲给早逝的伯祖父做嗣子。东方胜从辽东一回来,父皇便封了他做御前带刀侍卫,而对他求娶冯素贞更是有求必应,直接赐婚。若是因为十三叔一人的愚蠢而彻底放弃东方胜,于理于情,父亲都是不愿的。”
听到天香提起害的自己家破人亡的始作俑者,冯素贞一开始凝着眉,听到最后也就释然了,绕了这么一大圈,其实天香都是在回答自己最开始的问题。
于理于情,确实如此。
东方胜确是性情跋扈,但他生在皇家,又是个武人,跋扈于他,反而是正常的。他行走于他父亲的野心和欲望之间,行的恶事,也俱是权贵之间的斗争,不似他父亲的强取豪夺,累及无辜。这样的人,有一定的能力,没有政治上的野心,只有一些无关痛痒的私欲,若是上位者用的好了,便是手中的一把利刃。
冯素贞和天香相处了一段时日,渐渐也理清了一些思绪,不由得感慨出声:“‘夫圣人之官人,犹匠之用木也,取其所长,弃其所短;故杞梓连抱,而有数尺之朽,良工不弃。’陛下多年控而不死,纵而不乱……治政之道,果是知易行难。”
两人一路闲聊,不知不觉中,便进了怀来城。
夏夜蝉鸣声声,东方侯的灵堂前,东方胜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寂。他未除戎装,只在额前束了一条素带,倚刀盘膝而坐。
东方侯大逆不道的罪名刚刚传出来,从前的门客便作了鸟兽散,偌大的侯府也只剩了几个行动不便的老仆。
后来父亲御前就死,他却被拔了职,那些走了的人又呼啦呼啦地回来了。他一展长刀将他们都打了出去,自己孤身一人,为他那愚蠢的父亲守灵。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此时此刻,除了他这个亲儿子,还有谁会为那个懦弱了一世的男人真正觉得悲痛呢?
更鼓三更,一道袅娜的身影移入了灵堂。
东方胜恍若不觉,只微微握紧了右拳。
“你既知道本宫来了,为何不拜?”身后响起了熟悉的女声。
东方胜格外沉默,忽地拔地起身,转动长刀,向后一横,正正架在婀娜美艳的女子颈间。
东方胜冷冷一笑:“今夜是头七回魂,你这个杀人的凶手竟然敢来见他!好,干脆我也送你一程,去陪我父亲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