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漣聞聲怔怔,順著傘面往外看,撐傘的人站在她身側,穿竹月流雲紋的常服,外頭披著縹色的大氅,脖頸間一圈玄狐毛領,牢牢的貼在下頜處。
他的面容神清骨秀,膚色因為蒼白顯出幾分慘澹來,看上去可望不可即,但因為嘴角掛著笑,又將那點疏遠感消掉了。
姜漣窒了窒,隔著沸反盈天的吵鬧,竟生出些許恍惚感來。
彼時與面前人同坐桌前,聽她父親講書的景象歷歷在目,再看那張臉,雖然不算陌生,但與六年前相比,稜角已經完全褪去年少時的圓鈍,愈發深刻鮮明。
身在王府,她知曉朝堂種種變故,知道他自封地歸京,知道他登上皇位,但怎麼也想不到,會在這樣的境地下,跟他在這裡碰上。
她來不及細看他的神色,更不知他此刻何種心境,一時手足無措,慌慌張張就要下跪。
他身邊跟著的人忙攔住她,湊到她跟前小聲告知:「皇上微服私行,姑娘不必遵禮,以免節外生枝。」
那人她認識,曾多次到王府中傳過信,是宮中內侍梁進,但聽其話中意味,好像並不詫異她知曉皇帝身份。
姜漣不敢多猜,只是點點頭,抬步想要撤出傘下,他卻將手中的傘隨著她的動作向後,留在她眼睛裡的依然是那塊暗青。
銀月見狀還欲上前詢問,被她用眼神止住。
皇帝始終不曾收回傘,他望著台上台下的熱鬧,有些不耐的皺了皺眉。
梁進打量到他的神色,順勢咧嘴笑道:「公子,咱們出來就是為了去王府,這下可巧了,碰上王府里的人,正好有人帶路了。」
話中意味再明顯不過,是叫她們幾個帶路,姜漣定了定神,囑咐朝英自行去取香,又命銀月先行回府去知會裴瞬。
銀月見她一直恭恭敬敬,且有宮中內侍侍候左右,暗自猜出來人身份,不敢多言,朝英也垂應命。
姜漣堅持從傘下走出來,略彎腰以示行禮,抬手道了聲「公子請」,而後未再回頭,徑直往寬敞處走,皇帝則跟在她身後,手中的傘由梁進接過去,撐到他頭上。
一路沉默,只有梁進偶爾問幾句,被她草草回應,等幾人後行回到王府,裴瞬並不在府中。
王府的曹管事早候在門口,見他們進來忙跪拜行禮,請安奉承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梁進打斷:「主子只是來王府瞧瞧,不必如此。」
曹管事是個有眼力見兒的,窺了窺眾人臉色,又想著剛才銀月說不能招搖,立即明白過來其中利害,討好的笑道:「奴才已經命人去尋我們王爺回來,書房裡早備好了茶水,皇上您先歇歇腳兒。」
皇帝微微點頭,曹管事立即弓著腰往前,一步步帶路引他至書房,打簾請他入座。
他端端坐到桌前,接過茶盞,只是象徵性地用茶蓋兒撥弄著茶麵,並不入口,慢悠悠道:「你們王爺這是去哪了?」
言外之意大概是不欲多等,曹管事提心弔膽的低嗐了聲,「底下人愚鈍,這點子小事兒都辦不妥當,奴才再跑一趟去迎迎王爺。」
說著,他就要退下,姜漣本想隨他一起請禮離開,卻聽座上的皇帝低聲叫「姜姑娘」。
姜漣略帶遲疑上前,不卑不亢的應道:「奴婢在。」
曹管事隨之偷偷瞄姜漣一眼,不敢有其它動作,快步退出書房。
皇帝遲遲沒有言語,低頭專注地看茶葉在水中打旋兒。
姜漣也不出聲,恭恭敬敬地等候。
良久,他終於抬起頭,笑著喃喃:「在平州喝慣了碎茶,竟忘了整片的茶葉泡在水裡是這樣的。」
他說得那樣坦然,姜漣聽了一時咂摸不出心中滋味。
平州算得上窮山惡水之地,年年都憑朝廷救濟才不致哀鴻遍野,他受封在那兒呆了四年,期間吃穿用度可想而知。
再仰頭瞧一眼那張消瘦的臉,到底是不落忍,她不禁微微皺起眉頭,出言寬慰:「皇上是有大福之人,那些難處都已經過去了。」
「是啊。」他慢慢頷,將緊緊捏住的茶盞稍稍放鬆,送到嘴邊淺呷一口後,又遞了回去。
梁進伸手準備接過,不知怎麼一錯手,茶盞「啪」的一聲落下,碎片和熱茶散了滿地,有些許正濺到他衣擺和腳下。
他面露慍色,抬腳往後撤了撤。
梁進愈發手忙腳亂,立即跪到地上為他擦拭,慌亂間衣袖拉扯,袖間揣著的東西從空隙中掉了出來。
那是一幅畫卷,落地後順著地面一點點滑開,正展現在姜漣面前,她下意識的蹲下幫忙去撿,卻在看清畫上內容時愕然失色。
上頭是幾個人的畫像,她打眼望見的是個狼狽少年,頭髮凌亂、額前帶傷,嘴唇緊緊抿著,不容忽視的星眸中,帶著毫不掩藏的恨意,而更為引人注目的,是他脖頸間的那塊臥鹿白玉。
「奴才無用,一卷刺客的畫像都拿不住。」梁進匍匐在地,絮絮不止的請罪:「奴才有罪,奴才該死……」
皇帝朝他擺了擺手,目光卻始終注視著姜漣,看她面上百般顏色變化,有些無措的轉了轉手上的碧璽扳指。
姜漣一門心思都在那幅畫卷上,她的手指落在少年的項飾處,心開始打顫,連尊卑高下都忘了,忐忑詢問:「這些是刺客的畫像?」
「是,從攝政王手裡跑掉的那幾個。」梁進回過身來收畫,看著她手指點到的人問道:「姑娘認識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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