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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日边清梦(第1页)

·第三十章·

日边清梦

阿宝再睁开眼睛时,窗外还只有蒙蒙微光,身上也不知何时盖上了被子。定权已经不在身旁,她急忙起身,内室外室皆无他的身影。迟疑了片刻,匆匆理了理鬓发,顺便整顿了一下衣裙,才推门外望。定权已经着好了衫履,负手站立于院中。听见门响,回过头来,脸上还微带残余的疲惫,双眼也依然微微红肿,但望向她的神情已经平静如初。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皇太子殿下的眼神,那一汪凝滞的秋水,无光影,无波澜,从中看不出半分喜怒。阿宝扶门的手慢慢滑落了下来,滑到裙边,顺势攥拳向定权恭恭敬敬一福,低声道:“殿下。”定权收回目光,没有答话。阿宝站立在门口,一时突然不知此身该进该退。她终于还是轻轻退回了内室,坐回到床沿上,用手抚了抚被角。东西和人不同,犹隐隐带着一股淡薄的暖意。心中莫名翻起焦躁,她忽然收紧了手,却不知到底想要抓住些什么。那枕席终于还是冷了下来,变得和这屋内的一桌一椅、一砖一石再无分别。一道门槛,一个眼波,就是鸿沟和天涯。昨夜,真的已经过去了。

长州的天气,说是肃杀晚秋,比较起京城冬日也所差无多。边陲塞上,从城头放目远眺,可见连天枯黄败草,朔风掠过,便低伏出一片惨白颜色。河道早已经枯涸,偶有积水的地方,也

连着淤泥衰草一同凝成了冰层,隐藏在草下,唯独风过时才间或微微闪出一道青光。一轮澹澹白日已经升起,万里长空微茫,大片的流云走得飞快,适才还积郁在远山巅上,一错目便已压到了城头。远处参差峦巚上白杨青桧郁郁苍苍,绿近于黑,回雁山的余脉如龙潜一般前不见首,后不见尾,翻过山去便是无边朔漠,这就是顾逢恩六七年来见惯了的景色。

起自万里之外长风扶摇而上城头,振起了他身上玄色的斗篷,与城角旌旗一道猎猎有声。他以手按剑,正跟随在代理长州都督李明安的身后。这位二十六岁的副将,有着与皇太子同出一脉的俊秀容颜,只是久居塞外,脸上手上的肌肤已经黝黑发亮,衬得一双眸子精光四射,炯炯有神。常年戎马倥偬的军中生涯,不必解甲,便可明白感知铠甲下的精干身躯。李明安在兵部任员外郎时,也曾见过这位年轻副将数面,依稀记得彼时他的兄长顾承恩尚在,他留居京中,一行一止,分明还是一个儒雅书生。不想短短几年时间,便生生又被顾思林锻造成了一员剽悍猛将。此刻不必回头,单听那铠甲的沉沉律动,便可想知此人步伐和内心的稳健端方。

李明安还是回过了头,笑道:“顾将军,今日还要劳将军陪本镇巡城,本镇心下真是过意不去啊。”顾逢恩抱拳施礼道:“都督言重了,

属下不敢承当!”李明安道:“待令尊身体康和,不必他说,陛下自然马上会有旨意,那时我依旧是回我的承州,此处本镇也不过是代顾将军看管一二个月罢了。”说话间一阵劲风再过城头,扯开那几面旌旗,翻飞其上的已然换作了“李”字。对着微茫白日,顾逢恩不由微眯起了眼睛,道:“末将一向讷于言语,都督这么说,末将便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李明安笑笑道:“讷于言则必敏于行,顾将军的家风一贯如此,只是本将的话到底也是孟浪了——那几个又是什么人?”顾逢恩顺他所指,看了片刻,答道:“这是这城内的黎民,出来割草喂马。近来军情安和,门禁也就不像战时严谨。小民也要求生,只要不犯了朝廷的禁令,末将也就抬手放过了。”李明安仔细分辨,见果然皆是束发右衽,这才笑道:“是了,本镇方接手,不免要多动两分心思,还请顾将军休怪。”顾逢恩点头道:“都督言重。”李明安道:“顾将军再过几刻便要动身,还请回到城中再稍事歇息。此去路遥,将军千万保重,抵京后务请代本镇向令尊致意。巳时再过去相送,说的可就都是场面上官话了,这几句私语,本镇就在此处先说了罢。”顾逢恩躬身抱拳道:“末将谢过都督厚意。”李明安点点头道:“顾将军请罢。”顾逢恩又告了声退,才转身离

去。李明安直见他大踏步走远,才唤过一名亲兵吩咐道:“你随着那几人,看看他们到底是不是居于城内。若是居于城内,平素又是做什么的,总之,要一一打探清楚。”

亲兵个把时辰后方才折返,回报那几人果然只是城中小民,已在此居住了十数年,李明安这才放下心来。看看时辰将至,便起身跨马出城门,顾逢恩一行人等早已在此等候。二人又说了几句惺惺话语,顾逢恩才道时辰不早,不俟驾而行。李明安亦不再挽留,泛泛叮嘱了两句。眼瞧着顾逢恩认镫跨马,带着一路人马和两名敕使向城外驰去。待漫天扬尘再落定之时,早已看不见人影。

顾逢恩甫离长州城,李明安和承州刺史的奏疏便抄山道快马驰达了京城。皇帝三日后收到奏报,看过后又递到齐王手中,略略沉吟,问道:“小顾走得是不是有些太干脆了?”齐王默默读完,双手递还道:“圣旨颁诏天下,他又岂敢不遵?更何况……”顿了顿才接着道,“顾将军如今还在京中。”皇帝知他话中有话,瞥了他一眼,也不点破,只道:“朕已有旨意给李明安,叫他诸事谨慎,只要过了这两个月,朕便能安下心来了。此事上你还是多留意些。去罢。”看着齐王远去,才又命人唤来王慎问道,“太子近日可好?”王慎答道:“殿下一切安好。”皇帝道:“自重阳之后,

又是十来天了,他就一直这么闹着意气,还是不肯吃饭吗?”王慎不由头顶发麻,又跪地道:“殿下确实是脾胃不好,这几日才不思饮食。”皇帝冷哼一声道:“他脾胃不好,你便不会报给朕,叫太医过去给他瞧瞧吗?朕把儿子交到了你的手上,你就是这么给朕办的事?”王慎连连叩首道:“臣有负圣恩,请陛下治罪。”皇帝冷冷道:“罢了,你也不必再替他遮掩描补了。他的心思,朕清楚得很。”王慎低首伏地,不敢再发一语,良久方闻皇帝又问道:“你问过大理寺那边,把张陆正这些日子的口供都已经整理好了吗?”王慎低声答道:“陛下恕罪,此事臣并不清楚。”皇帝道:“你是他的阿公,怎么会不替他留神着这些事情?”王慎忖度皇帝话中意思,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忙撇清道:“圣上明察,殿下并没有问过臣一个字,臣也未曾向殿下说过一个字。”

皇帝起身,在殿内来回踱了几步,又思量了片刻,问道:“他如今整天都在做什么?”王慎答道:“臣间或过去,殿下多是在读书,字是每日都写的。”皇帝点头道:“你带路,朕瞧瞧他去。”王慎一时疑心自己听错,半晌才回过神来答道:“臣遵旨。”爬起身来,吩咐准备肩舆,又服侍皇帝穿戴完毕,这才跟随出门去。

皇帝似属临时起兴,事前并没有通知宗正寺,

待吴庞德得报,命也不顾飞奔出来要迎驾时,御驾早已经过去了。他向前追出甚远,赶上舆驾后立刻跪伏道边,无非又说些接驾来迟,罪该万死的套话。皇帝没有耐心听完,便打断吩咐道:“朕这边不必你陪。”起驾离去,甩下吴庞德一人跪地,左思右想,自己是宗正寺卿,无论哪一条,此事都没有撇开自己的道理。一时愤愤,当然并不敢与皇帝理论,爬起来在原地直站了半晌。

皇帝已经多年未至此地,一室一墙,却仍觉有些模糊印象。一路走过,看见关押太子的庭院,竟觉心跳也漏掉了一拍。时隔二十年,门上原本乌亮的黑漆早已剥落得不成模样,粉墙上也皆是斑驳雨渍,想来此处一直再也没有修葺过。在门前下舆,也不用王慎相引,径自走入。十数名金吾忽见统帅,立刻齐崭崭地跪地行礼道:“臣等参见陛下!”定权正在室内呆坐,听见外头响动,趿上了鞋走到窗口一瞥,登时愣住了。阿宝虽不明就里,却也听见天子驾临,不由脸色发白望向定权。定权强自镇静,摇头嘱咐道:“不妨事——你不要出去。”自己又整了整衣衫,便向外走去,正好在门前撞到王慎。王慎见他已露面,也不便再多说,便跟随着一道又回到了院中御驾之前。

皇帝已在院中石凳上坐下,定权快步趋至皇帝面前撩袍跪倒,叩首道:“罪臣恭请

陛下圣安。”许久不闻皇帝唤起,不免也有些恍惚,偷偷抬眼,却果见皇帝袍摆便在眼前,又低下了头去。王慎看看皇帝,忙不迭规劝道:“陛下,这外头冰冷的,陛下还是进屋去……”话刚说了一半,便觉察失口,生生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皇帝也不作理会,居高看了定权片刻,道:“起来罢。”又指着另一只石凳道:“坐罢。”

定权却不起身,亦不回答。皇帝道:“你是在和朕赌气?”定权抬起头,望了皇帝一眼,默默摇了摇头。皇帝叹了口气,道:“随你罢。”说完这一句,又觉得无话可说。父子相对沉默了半晌,皇帝方开口道:“朕听王慎说,你这几天都吃不下东西,朕……回去叫几个太医来给你瞧瞧,不管怎么样,身子要紧,不要弄出什么大事来。你素性畏寒,也叫他们将你从前吃的药再煎几服送过来。”定权嘴角动了动,却依旧没有说什么。王慎急得在一旁暗暗跺脚,只怕他任性又上来,恨不得代他开口谢恩。

皇帝久不闻回话,抬头去看定权,他微微垂着头,只能看见头顶发髻。他素来十分爱修饰,一衣一饰皆要用心,这还是从小卢世瑜教导的“君子死而冠不免”的做派。即是此刻,一头乌青头发还是整理得一丝不乱,只是关髻却换做了一枚半旧的木簪,再看看他身上衣物,心下突然有些不是滋味。方沉

吟着想再开口,忽闻定权轻声问道:“陛下。”皇帝道:“你说。”

定权沉吟了片刻,突然抬头问道:“二表兄是要回来了吗?”皇帝闻言,扫了王慎一眼。王慎不由暗暗叫苦,不明白太子被关了几天,心思为何忽然糊涂到了这般地步。正想着是否应该替他圆场,已闻皇帝答道:“不错,走得快的话,还有六七日便可到京了。”定权微笑道:“那就好,臣元服的时候,曾与他有约,同去南山逐兔。臣的弓马不佳,也想等他再指点一下,不想他去了长州就没再回来过,这也是三四年的事了。”他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皇帝一时思绪凝滞,又闻他轻轻唤了一声:“爹爹。”他的声线略微颤抖,似带一线渴求暖意。皇帝心头微微一动,不由问道:“怎么?”

定权又是良久不语,皇帝亦不催促,直到他半晌抬头,看了看南面天空,问道:“儿还能够再去吗?”皇帝微微抬了抬手,却又放下,道:“你还想去的话,就去罢。”定权低声道:“谢爹爹。”悄眼去看皇帝,见他面上神情颇为平和,暗暗积蓄了半晌的勇气,犹豫良久,终还是开口说道:“爹爹,儿还想去长州看看。”皇帝闻言愣住,狐疑看了他半日,脸色也黑了下来,问道:“你想做什么?”

他的反应,定权虽已料想到了八九分,待真的亲眼看见时,心中却仍然失望到

了极点,笑道:“没有什么,只是有人跟臣说过,长州的月色,和京中大不相同,臣想自己去看看,他说的是不是真话。”皇帝问道:“谁跟你说的?”定权笑道:“顾将军也好,别人也好,谁说的都不要紧。臣真的只是想去看看,看看就回来。陛下不允,臣就不去了。”

皇帝尚未开口,便又闻定权道:“陛下当日问臣还有什么话要说,臣一时糊涂,没有说出来,陛下此刻还愿意听吗?”皇帝道:“你说罢。”

定权望了一眼皇帝已现斑白的鬓发,道:“他人或说‘移孝入为忠’,或说‘忠孝两难全’。臣却从来不必忧心于此,因为普天下只有臣一人,忠于国即为孝,孝事君即为忠。臣遵君父旨意,于此地自省,念及前事,所愧悔者,是自诩读遍了圣贤书,最终却还是做了不忠不孝之人。”

皇帝轻轻一笑,问道:“是吗?”定权点头道:“雷霆雨露莫非天恩。陛下要如何处置臣,臣都不敢有半分怨言。只是陛下,臣纵有天大罪责,陛下圣旨未下达前,终究还是陛下的臣子,是陛下的儿子。有一句话,罪臣于此处扪血叩报于君父,不知君父肯体察否?”

皇帝心内隐隐只觉不安,沉吟半晌,道:“说。”定权叩首道:“陛下,臣冤枉!”皇帝不由大惊,暗暗咬牙道:“你有,什么冤枉?”定权道:“臣自知素来行止不端,德

行有亏,以致失爱于陛下,这都是臣咎由自取,绝不敢心存半分怨怼。可臣还是要说一句,八月十五的事情,确实不是臣所为。”

皇帝连月来的隐忧终于成真,此刻冷冷看了定权半日,忽道:“你抬起头来!”见他恍若不闻,心中突起烦躁,伸手一把捏起他的下颌,强迫他仰起脸来。那双像极了孝敬皇后的眼睛,正定定望向自己,其中竟然满是惊恸和乞怜。皇帝从未见过这个儿子的这副神情,再抬首看了一眼他所居的宫室,门尚半开,不过午后,室内已一片黢黑,一时间胸中滞闷,喘促艰难,连眼前都略略有些眩晕。他松手放开定权,慢慢用手压住额头,半晌方开口道:“给太子取纸笔过来,叫他想写什么,就写好了递给朕。”说罢便站起身来。定权膝行两步向前,牵扯住皇帝袍角,仰首诉道:“陛下,黎庶有冤,尚可告于州县;官吏有冤,尚可告于三司。儿臣有冤,却只能求告于君父。若是当着君父之面,也不能申辩清楚,臣只求一死。”

皇帝伸出手去,自己亦不知是想扶起他还是想推开他,迟疑至半路又收回,心底竟隐约有了些怯意,思量许久,终于道:“太子……定权,你先回去罢,有话就写成奏呈,叫王慎递上来,朕会看。”定权心中早已凉到极处,死死拉着皇帝袍角,泣道:“陛下今日不来,臣此话绝不会

出口。陛下不肯听便去了,臣也不需什么纸笔。臣还有最后这一句话,求陛下多留片刻,听完了再去。陛下,父亲!臣求你了!”说罢重重叩下头去。

王慎惊恐望向这一父一子,见皇帝的右手竟在微微发抖,生怕他就势一掌批下。然而皇帝似乎并无此意,强自克制了半日后,终是平声静气道:“你说。”

定权道:“陛下,臣愧忝储君位,求陛下行废黜事!只是陛下,一定要让顾将军回长州去,那里的军务离不得他。陛下也说过他是国之长城,如今外患仍未攘尽,怎可自毁长城?!”

王慎一颗心都要跳出喉咙,偷眼看着皇帝五官皆已扭曲,定权却似不闻不见,仍自顾说道:“臣罪该万死,四月间臣确是给顾将军去过书信,臣只是看战事艰难,督促他勉励振奋!臣可废可死之罪亦多,但母亲和卢先生教的东西,臣终有不敢违、不曾忘的。请陛下即刻下旨,叫顾思林回去罢,李明安没有那个本事,他是看不住长州的!”

皇帝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突起一脚,狠狠将定权蹬翻在地,嫌恶骂道:“你这是疯了吗?”定权慢慢闭上了眼睛,只听皇帝怒道:“他要是嫌这里待得太安逸了,还有气力和朕说这混账话,就挪他到刑部去!”说罢提脚便走,王慎不敢答话,也忙跟了上去。

定权也不待人前来搀扶,站起身来,缓缓拍去衣上的

浮土和草屑。阿宝隐约听闻外头的情形,上前正欲援手,已被他挡了回去。定权望着她淡淡一笑,道:“他不肯听,我就是误国罪人了。”

太子的申辩奏呈终究没有递上,皇帝却一回到清远殿,便发出敕书,先革除了张陆正一切职务,紧接着便抄检了张家,又敕令三司连夜审问张陆正和杜蘅等一干罪员,接连诸事,先后不过半日。

两日后,主审的大理寺卿终是将张陆正最终画押的口供呈递了上去,按照皇帝的旨意,虽是深夜,也即刻开宫门送入。皇帝已经睡下,披衣起身,方翻了一页,脸色便已铁青,匆匆看完供词,一把狠狠摔到了地下,勃然大怒道:“乱臣!贼子!”大理寺卿伏地颤抖,并不敢多发一言。陈谨慌忙上来扶皇帝坐下,为皇帝揉抹前胸,皇帝一把便将他推了个趔趄,指着他道:“去把齐王给朕喊过来!”他面色已难看到了极点,陈谨不敢多说,忙答应着离殿。

皇帝慢慢坐下,强自用左手掐住自己右手的虎口,想了半天,终于吐出了一句话:“派人去堵住顾逢恩,叫他赶快回长州,快去,要快。”

大理寺卿悄悄退至殿外,抬头望了望东面天空。又近月朔,一弯下弦月,虽然形凋影瘦,却也将这殿阁一檐一角都照映得清清白白。只是,张陆正临了这一翻供,明日就又要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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