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主继位,母后临朝,外戚乱政,国力衰落,这是自东汉以来王朝败亡的运象啊。”士臻欠起身,把头凑近了大坎儿耳边,表情神秘地说:“大哥,咱关起门来说,这大清的寿数可是要尽了。”
“切,尽不了。”大坎儿一听就急了,眼珠子一瞪开了腔:“八国联军把个京城都毁了,小日本子又灭了咱北洋水师,大清国还不是硬挺过来啦。这叫什么来着?”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士臻跟了一句。
“对,啊呸呸呸,不对!咱大清可不是啥虫,是龙,是条打不趴下也整不死的真龙。你别看那帮小南蛮子革命党折腾得欢,没啥屌用,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大坎儿说完端起酒盅自己又整了一盅。
士臻憋红着脸刚要反驳,翠儿娘拿着一切两半的咸鸭蛋进了屋,把半个鸭蛋塞到士臻手里,把另一半堵到大坎儿嘴边说:“一喝就多,一多就瞪眼,瞎吵吵个啥,别管大清国完不完,只要咱们平民百姓别跟着遭殃就中。”
“嫂子说得在理儿。”士臻赶紧附和着翠儿娘的话。
翠儿娘边说边示意翠儿去取干粮。不一会儿,翠儿就端进放着六个白面大馒头的笸箩还有一盆熬得稠稠的细玉米碴粥。翠儿娘又从粥盆里盛了两碗粥递给了士臻和大坎儿,然后绷起脸冲大坎儿说:“别喝啦,看把荣儿她爹喝成啥样啦,正事儿还没说呢,见酒就没命。”
听到翠儿娘下停酒令,大坎儿立马服服帖帖地放下酒盅低头喝起粥来。士臻接过饭碗疑惑地问:“嫂子,您有啥正事儿没说?”
翠儿娘还没开口,翠儿凑到桌前快人快语地说起来,“也不是啥大事儿,就是想让你当俺爹的账房先生。我爹这阵子和财神爷撞脑门子了,栈上挣钱多得数不过来,佘账的单子也成了堆,想雇人每天给整整账,别人谁都信不过,就您合适,您就干吧,工钱由您定,多少都中。”
士臻没听大明白,蒙蒙呼呼地答应说:“啥钱不钱的,算个账的事儿,不麻烦,不用给钱。”
大坎儿赶紧接过话,“你别听翠儿瞎咧咧,咱栈上现在活多忙不过来是真,可钱没挣那么多,就是翠儿和她娘记的账目太乱,没个账房先生不中,得每天把账整得明明白白的,别让小日本子给骗了。”
士臻不清楚怎么还会掺和出小日本子的事来,但还是红着眼拧巴起来,“不就是过来理个账嘛,见天儿来也没啥不中,我每天早起一个时辰,算完账再回去上课,两头都不耽搁。”
大坎儿看士臻拧起劲儿,也没再分辨,就迎合着说:“也中,咱现在还是小本儿买卖,每月先给你五个大子儿,等买卖做大了咱再涨。”
“您这不是在寒碜我吗?!”士臻趁着酒劲冲大坎儿瞪起了眼,“再提钱我就不干了。”
大坎儿看到士臻傻傻地醉态,乐着说:“中,中,不提钱,咱先吃饭。”
士臻就着咸鱼饱饱地吃下两个白面大馒头,又就着半个咸鸭蛋喝了一大碗稠粥,便晃晃悠悠地起身向大坎儿告辞,翠儿从里屋把已熟睡的荣儿抱出来轻轻地递给士臻,翠儿娘也提着小半口袋细白面塞得士臻手里,接着又将荣儿吃剩的大半个“蛤蟆呑蜜”用荷叶包好塞进士臻半敞着的长衫里。士臻一手搂着孩子一手提着面袋儿,只能一边弓起腿作揖一边感激地道着谢:“哥啊,这可说啥好呀,这吃了还拿着走。”
“啥也甭说,以后就(zou)是一家人,只要别让俺小俊闺女饿着就中了。”大坎儿边说着边挑开门帘儿冲着院南面的牲口棚喊:“石头,阁上田老板的酱菜坛子送了吗?”
“还没呢,吃完就送。”石头嘴里叼着大半个饼子从牲口棚里探出头来。
“套车,赶紧地,我驾车,顺道把虞先生捎过去。”
石头“哎”了一声进到牲口棚里牵骡子套车。士臻忙说:“不麻烦了,没几步道就到了。”
“麻烦啥?!”大坎儿大眼珠子又是一瞪:“就腻歪你们这帮子秀才的穷酸劲儿,吃咸鱼儿蘸大酱—-闲礼儿太多。”
士臻不敢再跟大坎儿客气,翠儿上前又接过了熟睡的荣儿。等石头套好车,把二十个酱菜坛子搬上车码好,翠儿搂着荣儿抢先上车坐在了个酱菜坛子上,“今儿个庙会,俺也蹭车进城逛逛。”
大坎儿没吱声算是默许,随手从石头手里拿过了马鞭,脚一蹬跳上前车架,士臻也贴着车帮坐了上去。大坎儿松开缰绳刚要起步,回头看到石头正站在一边搓着手上的泥傻乐呢,眼一瞪骂了起来,“你个小王八犊子戳在那儿晒屌哪。”
“啥?”石头一愣:“我还去呀?”
“他妈了个吧子的,你不去还让大爷我自个扛酱菜坛子啊。”
“好嘞。”话音未落,石头一个飞身跳上了车梆挨着翠儿坐下来。
“一边喇去,一身子臭汗味儿。”翠儿用胳膊肘狠狠顶了石头一下,石头赖着脸又向翠儿身边凑了凑,憨笑着说:“你香,俺就愿挨着你。”
“爹――”翠儿撒娇地冲着大坎儿喊:“你看这混小子,管不管呀。”
大坎儿“嘚儿”地一声驾车起了步,回头乐着说:“管,看爹一会儿不把这小王八犊子的屁股踢开花,哈――。”一车人乐着出了院儿。
(二)
大坎儿赶着车穿过车站小广场,正好赶上有一趟客车到站,小广场上出站的客人和揽活的车夫熙熙攘攘地乱成一片,大坎儿驾车一路吆喝着小心翼翼地从人群中穿过。忽然,车后一阵嘈杂声,只见一个半大小子手提着一只棕色大皮箱飞似地朝着骡车方向狂奔而来,刚到车前就“嗖”地一下从骡子头下窜过拐进到了小街口,惊得大花骡子“呃儿”地一声扬起前蹄,一车人惊叫着赶紧用手扒住车梆,车上的酱菜坛子哗啦啦地从车上滚落下来。石头眼急手快,一把抓住差点从翠儿怀里甩出去的荣儿。也就在这一刹那,大坎儿左手猛拉缰绳控制住受惊的大青骡子,右手操着鞭子头也没回猛地向后一甩,只听“啪――”的一声,鞭梢正甩在已跑到一丈以外的半大小子手腕上,那小子“啊”地一声松开手,皮箱“啪”地摔在石板地上,他回头盯着大坎儿愣了一下,然后咧起嘴捂着手腕转身逃进小街里。车还没有停稳,只见一个身着长衫、中等身材、面容白净的精瘦中年男人从人群中跌跌撞撞地追了过来,看到地上被摔坏的皮箱,这才停下脚,一手扶着车梆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大坎儿说:“抢,抢劫,谢谢,太谢谢啦。”
皮箱子撞在石板地上撒了架子,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中年男人慌忙俯身从地上向箱子里捡拾东西。士臻从车上跳下来,走过去弯腰看到散落一地亮晶晶的东西,恍惚在什么图册中看到过,就奇怪地问:“这位先生,你这是啥玩意儿呀,不会是电子管吧。”
“啊?哦,哦。”中年男人一边低着头胡乱向箱子里划拉散落的小珠子、小管子,一边含混地支应着。
士臻蹲下身子准备帮着捡,男人赶紧制止住:“不用不用。”刚一划拉完,男人没顾上关上箱子上的锁,搂起箱子就要走。
“哎——。”大坎儿蹭地从车上跳下来拦在中年男人面前:“伙计,这么走可就不地道了吧。”
中年男人一楞,看见滚落一地有一半多已经破碎的酱坛子,马上明白过来,连忙放下皮箱朝着大坎儿拱起手深鞠一躬,说道:“哎哟,怪我急中出错疏忽了。谢谢义士,谢谢义士出手相救,谢谢啦。”稍微犹豫了一下,他又从长衫里摸索着掏出一摞银元递到大坎儿面前说:“不成敬意,不知能不能补偿您的损失。”
大坎儿接过银元眼光一亮,在手里颠了颠,整整六块簇新的大洋,“哟嗬,出手够大方的。得啦,这些破坛子值不了这么多的钱。”说着,大坎儿又将银元给中年男人递了回去。
男人后退一步深鞠一躬说:“敝人初到贵地,能结识义士是在下的荣幸,请给在下一个谢恩的机会吧。”
士臻听出中年男人一口东北音儿,就跟上了一句说:“听口音这位仁兄是东北来的吧。”
“嗯哪,刚从吉林来。”
“吉林?!”大坎儿一听乐了,大声问:“吉林哪嘎达?”
“通化。”男人放低了声音说。
“通化,那嘎达当年我常走,好地界儿啊。还是老家来的兄弟,中啦,这钱更不能收啦。”大坎儿再次把钱塞给男人,男人一手护着箱子一手推搡起来。
士臻赶紧上前打起圆场说:“两位都别争了。这位仁兄,就是十车的酱坛子也不值两块大洋,估摸着您这机器匣子也摔散了,这么着吧,留下两块儿,一块儿算是赔阁上宋老板的坛子钱,一块儿就当给吴大哥的酒钱吧。”
“我看中,就听我弟弟的。”大坎儿留下两块儿大洋,将另四块塞到男人手上。
“好吧!”男人没再坚持,收起大洋又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名片,半鞠着躬递给士臻:“在下李源吉,要在滦州车站留住一段时间,以后还请您二位多多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