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船,活人尚有八九日的陆路要走,可死人却不好耽搁。
元蔚头一遭便命人将冯冕的死讯连同尸身一起,快马加急,先行送至天都。
人刚派出去,当晚休整时绿妆便同他道:“殿下,死人先于活人到,咱们这一路上,只怕没个消停了。”
“总不能扣着尸身不放,干巴巴的只送个信儿过去。便是冯太尉不介意,我还嫌恶心呢。”
说到恶心二字,绿妆还有些庆幸:“说起来,好在如今入冬了,天气寒冷下来,若是放在夏天,那尸身恐连这两日存不住,才真是有的恶心呢!”
元蔚嫌弃的看了她一眼,唇边倒也有些压不住的笑意。半晌,他想起什么来,提起来的嘴角又放下了,“那丫头怎么样了?”
绿妆不必想便知他问的是谁,垂首只回了一句:“难得的安静。”
船上的时候关禁闭,下了船,裴筠筠手脚上便多了两副镣子,白日里随行赶路,自有专门的侍卫看着,到了晚上停行休整,也不与众人同。
不说元蘅不知兄长打算如何处置她,就连绿妆此间也猜不透主子的心意。
想来,这丫头着实是个叫人头疼的麻烦。一头牵着朗月,不到万不得已都是杀不得的,而另一头又连上个弑杀朝臣的罪名,就算元蔚能将此事遮下,可关起门来怎么处置,也一样是一桩难事。
更何况……绿妆悄悄看了眼主子,直觉那丫头如今在他心里的份量,
已经有了些不着痕迹的变化。
如绿妆所言,自从冯冕的尸身送回去,羽雁仪仗的后半段路,便走得很不消停。
元蔚派到京中的人,上禀说是海路上遇刺客行刺,冯大公子抗敌中不幸遇害。但这么条有份量的人命,只用这一句话敷衍答对,自然是过不去的。
于是便有了当庭两日之内连降八道圣旨,直催羽雁王入朝的事情。
对此,元蔚的反应,只是一句置若罔闻。
距天都还剩两天路程时,当夜才在荒郊客栈安顿下来,下头便来人禀道:“殿下,三公子派人来了。”
三公子,说的是先睿王庶出幼子、元蔚兄弟的异母幼弟、早年与生母扶夫人一同留在京中侍奉父王左右的三郎元秀。
元蔚闻言,忙将人传了进来。
元秀派来的是自己的近身侍从,一个名叫阿漉的十六岁男孩子。
元蔚将人唤到跟前,先问了府里如今的情况、三公子与庶母好是不好,诸如此类的种种担心,一一得了叫人安稳的答案,这才稍稍宽放些。
家事问完,便是政事。
提起宫里那点儿事,阿漉可来了精神:“您是不知道,这阵子京中可是闹开了!您没看见,冯大公子这一死,朝堂上的冯氏党羽便都活络起来了!光是这几日递上去弹劾咱羽雁的折子,垒起来能比城墙厚个十倍不止!别人家死儿子,可给足他们来神儿的机会了,一个个的生怕少骂咱们羽雁一个字儿,得
不着主子赏呢!”
元蔚心说,这小子还是个话痨。
他命人给孩子赐了杯茶,悠悠道:“走狗之流,不必在意。倒是冯太尉……可有什么动静没有?”
“嘁,就数这位爷老奸巨猾!从知道他儿子死了,便一直称病不朝,窝在府里连个面儿都不露!”说着,他啧啧两声:“……可也是的,前头那么多人乐得给那老匹夫当枪使,他既能不沾这份骚,哪有上赶子往前冲的理!”
见他越说嘴上越没个把门的,也不知是不是这些年在京中憋得难受,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就指着一吐为快呢。元蔚轻笑声道:“你这小子,嘴还挺碎。怨不得老三把你派过来。”
阿漉一听,愣了愣,颇有点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脑袋:“殿下您明察,小的原也不这样的,这不是这些年京中日子苦闷,想着主子面前口条溜着点,也能哄主子多开心一分,这才渐渐练出来的。”
元蔚笑了两声,便笑不出来了。
半晌,他问:“这些年在京中,日子不好过罢?”
“倒也没有,东宫那位殿下时常有关照,府上吃穿赏赐也从来不短,就是……”
小王爷将他不好说的给接上:“就是处处受限,句句话三思而道,喜怒哀乐不自由,哪来的好日子。”
阿漉眼色极佳,连忙道:“不过如今殿下来了便都好了!虽说老王爷……但好歹您来了!三公子同扶娘娘都在京中盼星星盼月亮似
的盼着您呢!您这一来,咱们府中上下可不是心里都有底儿了么!”
有底儿,是有底儿了,元蔚想,只是这个底儿的代价,太大。
十月二十一,羽雁双子仪仗入京,时,东宫太子元殊亲赴城下相迎,宣圣旨,恩遇两殿下即归睿王府,翌日早朝后入宫觐见。
元隽称病,难以接旨。元殊将圣旨交予元蔚,后者长身而起,两人对视须臾,他便后退半步,意欲施礼。
“诶,”元殊眼疾手快的往前一扶,不欲受他这一礼:“你我兄弟之间,不需这套虚礼!”
元蔚却动也未动。
他道:“太子殿下纵然有心照拂,然礼不可废。否则传进帝宫,便是臣的大罪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