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里讲究个同根同源,一个村一个庄,牵牵连连的多半都是亲戚。章家虽然穷,倒一直都是住在县上,人丁也单薄,从没有那么些亲戚。
月贞想到那乡下,只浮想到一种土气的热闹。眯着眼,有些神往。
吃了半盅花茶,她又问:“怎么没听见说鹤二爷的爹?今日来一堆人,仿佛也不见他。”
乡下太远,珠嫂子可以大大方方地议论,不怕给人听见。但说起隔壁府里的事,因为离得太近,难免要
压下嗓子,“二老爷在京里有官职,在那头十几年了,家里的钱庄生意在京里也办开了,哪里走得开?是常年不回来的,有时候逢年过节回来一趟。”
“那钱塘这么大个家,就撂下不管了?”
“管是管的,派个管事的来来回回跑。”说着,珠嫂子将眉眼亲提,挂上一点瞧热闹的笑,“况且二老爷在京里十几年,难道是老实的?人家在京里早另置了府宅,娶了好几房姨娘。”
月贞听后,将嘴一瘪,嗤之以鼻,“他在京里倒过得逍遥,留个正头太太在这里守活寡。”
珠嫂不由得笑话她,“唷,你还知道守活寡?”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那你说说,这守活寡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月贞在她调侃的目光里,埋头钻研着,“还不就是汉子不在家,女人独自守在家里头?”
她抬起头来,向窗纱外瞥一眼。引客的丫头递嬗提着灯笼朝月亮门出去了。几间屋子的动静渐渐平息下来。东西面的窗灯陆续吹灭,整个小院又恢复了往前的宁静。
她托着腮感慨,“其实也没什么不好,好吃好喝的,汉子在不在家有什么要紧。”
珠嫂子噗嗤笑了声,“我看你还是不懂。你出阁时,你母亲嫂嫂没与你说过?也是,你跟大爷到底还没做成实实在在的夫妻,你还不晓得其中的滋味。”
这般一说,月贞隐隐有些明白了。但珠嫂子同她嫂嫂一个
样,讲话讲得含含糊糊的不清晰,最是讨厌。
月贞咬一下唇,把眼瞟回来,笑着问她:“实实在在的夫妻是什么滋味?”
珠嫂子紧着就抬手打了月贞一下,两只吊梢眼快要翻到天上去,“问这个,要不要脸?”
“怎的不能问?你们这些人最烦,又要教人家,又不说明白,只叫人猜。两个人到底怎么做实实在在的夫妻?我嫂嫂说过,有一点疼。倒怪了,既然疼,怎么没听见她夜里骂我哥?她最厉害的个人,平日连我娘也要看她些脸色。”
珠嫂子死活不肯说,剜她一眼,红着面皮去将她自己的被子铺在靠墙的罗汉床上。
月贞一双好奇的眼在她背后慢慢转动着,她自己猜测着,想起她嫂子说“解衣裳”的事,也渐渐红了脸。两个人做实在夫妻,那滋味应该是好的,否则这些人说起来,怎的都面红耳赤?
但倘或真是好的,她们又怎么遮遮掩掩不坦白?
她带着这个疑惑入睡,次日天不亮又跪到灵前。一忙活起来,就什么也顾不上了,只想着经营她的眼泪。
扶灵下葬那日有一场大哭,可真是令月贞作难。一连哭过了四月光阴,思尽平生伤心事,眼睛早哭干了。到这日,是死活再哭不出来。
好在下人们滔天的哭声将她团团围住,又都穿着素服,街上瞧热闹的路人分辨不出哪位是李家大奶奶,不曾盯着她挑错。
前头又有了疾领着和尚们
诵经,她混在呜咽的人群里,掩着面跟着哼,也算是在哭。
这一路是往乡下去,出了城,人烟稀疏,路上只剩些周围村庄里务农的人。和尚们停了诵经,拿着法器在前头走。了疾是李家的子弟,霜太太心疼他,要他到马车上坐。琴太太也要月贞上车。
可巧几辆马车上除了两宅人口,又搭了些一道回乡下的亲戚,只剩一辆车还空着。要调动座又嫌麻烦,琴太太便说,“月贞,你去与鹤年坐一辆车。”
月贞心里咯噔跳一下,在车前低着脸暗自四窥,发现大家并没有什么异样神色。
大约了疾是个和尚,月贞新寡,又是这样乱糟糟的时候,谁也不会往歪了想。只得她自己有点心虚。
她点头应下,给丫头搀着往后头去。打帘子钻进车内,发现除了了疾,还有个乡下亲戚家的小男娃子坐在里头,怪道大家都不觉得什么。
那男娃子大概八。九岁,坐在对着帘子的一方。了疾与月贞分坐左右两边,出城后都是山路,坎坎坷坷的,颠得两个人背后的窗帘子一跳一跳的,跃进来几块活泼的阳光。
月贞静不住,想说话,瞅了眼了疾,扭头问那男娃,“你是谁家的?”
那男娃也不大认得月贞,咋咋呼呼讲不清楚,只高高地提着嗓门喊:“我爹是李忠。”
月贞听也没听过这号名。了疾在对过把袈裟整了整,笑着解说,“按辈分,他父亲是咱们的叔
公,他是咱们的小叔叔。”
月贞将那男娃瞅一眼。他洋洋地坐着,屁股被颠下来,又往里头扭一扭,两只脚悬着,将座下的围板敲得咚咚直响。他问月贞,“你是谁?”
哥嫂也有两个儿子,与他一般大,成日闹得月贞头疼。她对这年纪的男娃子有着本能的厌嫌。听见他辈分大,心下更不服,淡淡答道:“我是大奶奶。”
那男娃调高了嗓门道:“噢,你就是我娘说的那个新进门的寡妇!”
月贞剜他一眼,把脸正正地对着了疾,暗悔自己不该去招这些烦嫌人的小孩子。了疾瞧出她不耐烦,偏那孩子没眼力见,还在那“寡妇寡妇”地嚷个不停,两只脚把底下的木围板敲得更紧了些。
了疾瞧出她不高兴,从大袖里掏出条包好的绢子,打开来递给那男娃,“吃点梅子,甜得很。”
男娃眼睛一亮,一把抢了去,果然不再吵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