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康途道:“此处看似开阔,但山势险峻,不易运送良材。溯江而上一百余里的白帝城下,倒是一个绝佳造船之所。巫山上的木材可从山峰之上用滚木平行运送,再从陡峭山崖用绳索放到江中,极为便利。此外,白帝城盛产桐油、柏油、生漆、桑麻等,是舰船防水的必备材料,就地取材最是得宜。”
李靖道:“原来这造船还需因地制宜。宜都以上地域已是大隋疆界,若船主绘图为隋朝所获,恐怕这一带要成造船热土。”
此时天色将晚,雾气浓重,李靖担心今夜要露宿荒野,不顾疲累,背起谢康途大步赶路。谢康途数次劝说,李靖咬牙前行。幸好他从小习武,体格健壮,加之谢康途断腿后体重减轻,倒也能勉力坚持。
穿过一条清幽峡谷,再沿独路上山,天已渐渐暗了下来,只见两山之间有块谷地。两山如同刀砍斧削,虽猿猴不能攀援;谷地被石林填塞,望不到边际。那些石头奇形怪状,拔地而起,有的两三丈高,有的厚若城墙,似是浑然天成,但其间又有无数通道,只是黑黢黢、阴森森,透着一股子阴气。
李靖大胆走了进去,一群寒鸦突然冲出,黑压压一片,掠起一阵阴风,聒噪着四散飞去。李靖不禁打了个寒战,咬牙继续往里走。越走光线越暗,那些石柱、石墩、石墙鬼魅一般,似乎要张口把人吞没。
突然间,阴风四起,石林中隐隐传出惨呼嘶吼,并夹杂着刀枪撞击之声。李靖双腿软,拼命向前奔跑。然而,这石林似乎永无穷尽,道路越走越远,李靖的喘息声越来越重。谢康途见状道:“小兄弟,你且停下。”
李靖止步。谢康途摘下头上的帽子挂在一根突起的石棱上。李靖不明其意,继续前行。阴风更甚,鬼哭狼嚎声越来越清晰。李靖拔足狂奔,想寻找来时路,然而陷身石林,其间道路无数,不知哪条路才是正途。突然,他脚下一滑,险些将谢康途甩出去。在这一瞬间,他右手疾伸,手中似乎抓住一物,才稳住身形。拿起手中物件,不由毛骨悚然——原来是一个骷髅头!
李靖大骇,扔了骷髅继续奔跑。跑了不知多久,谢康途喊停。李靖停下,抬头一看,石棱上挂着帽子。
这下李靖明白了:这石林就是一个石阵,是高人按上古阵法设置,若不精通九宫八卦,根本走不出去。看来刚才摸到的骷髅,是被困死在阵中的来客。
此时,他心中突然想起,巫山渔女在江夏山庄时对他讲过,石阵不能硬闯,必须等候有人来领他上山。
于是他轻轻放下谢康途,把包袱垫在地上,扶船主原地坐下,讲了原由。
谢康途道:“既然如此,我们候着便是。”
等他们停止走动,石阵中的骇人声响也停了下来,只是阴气笼罩,寒意逼人。李靖取出萧美娘为她做的新衣,盖在谢康途身上,说道:“女侠不知我们何时上山,看来今晚得露宿在此。在下与谢船主相识以来,尚未单独相处,心中有些话也正好请教船主。”
谢康途道:“小兄弟何必客气?你我相逢,本是缘分。只是我已成废人,在面谢女侠之后,只能北归终老。”说罢一声长叹。
李靖道:“其实船主正值春秋鼎盛,只是行动不便而已。我观先贤为事,莫不是因困境而愤。姬昌被拘禁推演《周易》,孔丘因窘迫撰写《春秋》,左丘失明而有《国语》,孙子膑足而著《兵法》。就说商圣范蠡,也是功成身退离开越国后才白手成业,造福天下百姓。以小子浅见,建功立业,不在于肢体健全,而在于心强志坚。田夫野老五体安泰,只会渔樵耕猎;贤人国士弱不禁风,却能帷幄运筹。谢船主可为当代陶朱公,岂能因肢体残缺而心灰意冷?”
谢康途定定地看着李靖,半晌才抱拳道:“谢某苟活半世,不如兄弟这般见识!兄弟一番真言,胜我十年体悟,愚兄拜谢!”他将“小兄弟”的“小”字去除,是已在心中对这位少年起了敬意。
李靖赶紧回礼:“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谢康途道:“兄弟指点,谢某求之不得,但说无妨。”
李靖道:“在江州船行那天夜里,我听到女侠与船主谈及寻找张羽公子之事,谢船主也应允了……”
谢康途道:“这是自然。我与张闲先生相识相知,张公子自当要去找寻。”
李靖道:“然而,女侠为何要将她门下弟子许给你?”
谢康途把目光移开:“此事万万不可……当时我已断然回绝。”
李靖道:“女侠心高气傲,但若无她相救,恐怕你我早已身亡。女侠救你,有道义的一面,也有私人的原因。她对张公子似有亏欠之处,因此四处找寻,但她也知道若无得力亲信服侍你,你就算尽力也难寻得张公子。就算寻得,张公子岂能因你一席话就回巫山?以女侠缜密神思,自然将各种因由都考虑进去,才提出让侍女越秀服侍你。你是怕耽误别人,但你怎知那越秀跟了你就会委屈?难道一代经商奇才,居然没有信心给予妻子幸福?人生在世,若都怕麻烦别人,别人也怕麻烦你,那天下之事多半停滞,何谈事业前途?”
良久,谢康途没有出声。
李靖又道:“当年范蠡经商,也是坐镇定陶,行商天下。船主二十多年来,足迹遍天下,已对南北城镇风物了如指掌,就算不居长安,也可组建商旅。只是你行动不便,需要得力人长期照顾。这些日子以来,我虽照料船主起居,但毕竟难以精细周全。天长日久,还是女子更为合适。”
谢康途道:“兄弟良言,愚兄心领。不过那越秀姑娘本是女侠高足,又正值青春,若是因逼迫而服侍我这个中年人,总是心中难安。虽说婚姻大事都由长辈作主,但她本人若不情愿,也难和美,况且我现在这个样子,本就是个拖累,哪个女子愿意照顾我?”
李靖细想也是。若是萧岿将美娘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人,这一辈子也难有快乐。
“若是有人愿意呢?”一个声音不知从哪里传出来。谢康途还以为是李靖,但李靖没有说话。这声音平平淡淡,就如同街市上熟人的问候,既不热情,也不冷漠。
阴森的雾气中,一名女子缓缓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