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没有看见长孙晟是从哪里取的弓箭,也没有看清他如何开弓搭箭,好像那弓箭突然出现在空中。
少年突然收剑。李靖这才看清,少年的剑鞘背在背上。只见他右手一扬,那剑便悄无声息钻入黑鞘中,没有一点声响。仅凭这一点,李靖就佩服得五体投地。没有千锤百炼,这收剑的动作难以如此完美。
长孙晟并没有收起弓箭,仍然将箭头对准他,口中说道:“你刚才可以刺中我。”
“我可以刺中你,你的箭我也能躲开。”少年仍然神情冷傲,“不过,若有人从身侧攻我,不死也得重伤。”
长孙晟微微一笑,迅收了弓箭。李靖这回看清了,长孙晟是把弓箭别回背后,也如同少年收剑一样干净利落。
李靖转头看着杜几。杜几仍然站立,似乎呆了一般。不过李靖相信,少年人说的从侧面攻击的人,就是杜几。
然而少年转头看着李靖:“你为何不拔剑?”
李靖一怔,随即道:“我……我不想从别人背后出手……”
少年寒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温暖。他伸出苍白的手,扶了一下案沿。随后转身,推门走了出去。
室内恢复了安静。杜几的汗珠滴在案上,出轻微的声响。
长孙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神情有些落寞:“李公子可知,刚才是你救了我?”
李靖摇了摇头。他不明白长孙晟话中之意。
长孙晟长身而起,绕过案头,拍了拍李靖的肩膀:“他今日没有全力击杀我,是因为你的手一直按住剑柄。”
这句话让李靖吃了一惊,这才注意到自己的右手。果然,不知何时,右手已紧握剑柄,手心出汗,手背鼓起。
长孙晟继续说道:“他的剑太快,我无法闪避开,只能用肩骨卡住剑身;而我的箭只要出手,无论如何都会射中他,就算不是要害,也必使他受伤。而在这时,你为救我必然出手。你的剑是当世神品,此时出手,对方无暇还击,只怕难以全身而退。”
“可是……可是我并不知道……”李靖仍然不明白,自己何时对少年产生了威胁。
长孙晟道:“李公子虽年少,但已是少有高手,只是不自知而已。当然,这少年人武功深不可测,自然远在你之上,但若你勤练不辍,多年后亦可与之比肩。固然,你事先并无参与战斗之意,但当情势逼迫之时,你心力已被摧,出手必然是雷霆一击!”
李靖心中一动。他突然回忆起在庐州军府外救护袁天罡、在南巢杀死水匪、在大船失火时救护美娘时的表现,确如长孙晟所言。难道自己真有习武天赋?
杜几此时才缓过神来,察看案几。只见刚才留下印迹之处,已被抹平。
长孙晟看了一眼,叹道:“这少年只轻轻一抹,便无声无息抹去印迹,确为当世绝顶高手。在年轻一辈中,恐怕只有慧可大师高足方能与之比肩。”
李靖马上想到当初相遇僧璨时,神僧带了一个青年人名叫宋天灵,跟在僧璨身后亦步亦趋,神僧言及是慧可大师传人。来护儿这等高手,在宋天灵眼里形同草芥,看来此人的确厉害。
不过,就算长孙晟掌握天下机密,如何能对天下武功了如指掌?为解心中疑惑,他问道:“在下曾有幸遇见慧可大师高足宋天灵,的确,此人捡起一根枯枝就能将来护儿击退。还有,紫霄真人的弟子华清风,亦是神出鬼没,功夫很是厉害。”
长孙晟点头道:“来护儿得异人传授,亦算一流高手;华清风得紫霄真人真传,奇门之术独步天下,功夫绝不在来护儿之下。李公子一路行来尽皆奇遇,那顾木生、越秀都是年轻一辈中的高手;巫山渔女则与慧可大师、宝象法王、僧璨神僧、冼阿英等绝顶高手同列;已逝的江湖第一杀手无影鬼手紧随其后;尊舅韩公、将军史万岁、突厥达头可汗、普照法师、南陈萧摩诃、袁氏兄弟、虚云和尚、华清风、来护儿、文仲元、文德等,可列天下一流高手。至于适才这位少年,其诡异武功恐怕已不在无影鬼手之下,且年纪尚轻,不知师承究竟何人。”
李靖听长孙晟对这些天下高手如数家珍,比舅父所述更为详尽,且能排出座次,不由心下暗服。然而,就连长孙晟都不知这神秘少年的来历,看来世间果真卧虎藏龙。于是道:“此人行刺未成,将军的功夫岂非在他之上?那么,若论武功,将军必在一流高手之上。”
长孙晟摇头道:“我是鲜卑人,骑射本为家传,纵马行猎尚可,真正与人交手则不如中原武人。况且天下之大,豪杰辈出,仍有不少高手隐匿江湖。我武力有限,无法与当世高手比肩,只能退而求其次,欲据实情排列‘武力榜’,供朝野品评。李公子他日必有大成,当助我留心江湖异人,以使此榜相对可信。”
李靖点头称是。
当下,由杜几领了李靖,再过浮桥,住在一间客舍之中,送上饭菜招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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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李靖早早起来。杜几已将马匹备好,抱拳道:“对不住李公子!昨晚四更,长孙将军接令北归,原本命我送你到青城山,然而小店尚需照料,还请李公子独自前往……”
李靖听他客套,明白长孙晟已安排杜几守卫这个秘密情报据点,不便送他到青城山。当即谢过杜几,骑马出店,径往青城山而去。
成都到青城山不过一百多里。李靖也不着急赶路,让灰马缓缓前行。一路风光无限,尽显天府富庶。待到辰时末,他已经过郫县,进入一片密林。林中有个茶棚,青烟袅袅升起,一身着麻衣的老者正在烧茶。李靖有些口渴,下马进了茶棚,坐在一张开裂的木几旁,正要讨杯水喝,就见一匹灰马飞驰而来,也在棚前停下。马上跳下一人,正是昨晚前来行刺的黑衣少年。
李靖想要回避,已来不及了。那少年走近老者,在他耳旁说了句话,随手塞了一块东西给老者。老者连连点头,逃也似的离开茶棚,隐入林中不见。
那少年接过布满尘垢的茶壶,慢慢烧茶,似乎把李靖当成了空气。李靖几次欲起身离开,但深知远非敌手,与其狼狈丧命,不如就此静观。于是暗中留神,只要对方起攻击,必作殊死反扑。
但看样子,那少年根本没有和他交手的意思。他待茶煮好,先用清水洗了粗碗,再倒了两碗,一碗先端在李靖面前,再在李靖对面放了一碗,缓缓坐下,说道:“我请你喝碗茶,好不好?”
“好。”李靖这才仔细看他。他的脸在白天更显苍白,如同雪一样白。他的眼睛如同死水,黑漆漆的瞳仁深不见底。挺直的鼻子下面,一张嘴亦是苍白的。整个人看上去,如同白纸扎成再套上黑衣,如传说中的无常鬼。他把手平放在案几上。那手也如面色一样苍白,指头极长,指节鼓起,如同崖上瘦竹。这个动作已经表明,他暂时不会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