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信勉强支撑着身体,跌跌撞撞地奔过来:“你还好么?”
伊兰木然地低下头,他的衣袍上连一丝血迹都没有留下。
花信神色复杂地看了他片刻:“没事就好……”她自言自语道:“太可怕了,难怪教廷会废除他‘极星’的名号……”她摇摇头,顶着烈焰艰难俯身,开始在火焰之中补绘法阵消失的部分:“别想了,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
“柠檬蛋糕。”伊兰突然道。
“什么?”女孩愣了一下。
“她说,柠檬蛋糕。”伊兰颤声道:“那个就是她的愿望……”
柠檬蛋糕,南方海岸最普通也最廉价的甜点。
花信沉默片刻:“你尽力了。”
烈焰熊熊,荆棘龙骨下的祭台在燃烧之中不断破碎坍塌。金鸟笼与静息帷幔的碎片也在火焰中消失殆尽。
长夜漫漫,火星在火焰中坠落,泪水在焚烧中蒸融,一切微小之物都在庞大的席卷中湮灭无踪。
黎明来临前,万船厅的大火终于熄灭了。诗尼萨归于一种疲惫的安静。花信已经精疲力尽地靠在石柱上睡去。伊兰脱下长袍盖在她身上,缓缓走出了万船厅。
劫后余生的城市弥漫着烟尘的气味。璀璨的灯火早已熄灭,世界笼罩在模糊的暗紫色之中。
伊兰抬头望向天空,那里仍有几颗星星,孤零零的,看上去即将与黯淡的天空融为一体。
传音送来了消息,城外的裂隙已经妥善封印,大圣堂派了人和雇佣兵一同打扫战场。伊兰凝目远眺,能看到缄默之院前的广场上,一队细小的人影正在忙碌。那是殓葬人在整理死者的遗体。更多的尸体在不远处的树下,一半是趁着城中燃起大火时和魔物一起闯进来的叛军,另一半是死去的雇佣兵。在绘有法阵的圣像边上,竟然还有一大堆魔物的残肢。几个圣堂的小执事脸上蒙着白色布巾,把圣水和圣油撒在上头,然后将那些魔物的尸体点燃了。
他开始麻木地祈祷,却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祈祷些什么。城外的尸体一定更多。火光之中,一队医官抬着不断哀嚎的伤者走来。伊兰知道自己应当到那里去,给予安慰,为他们减轻痛苦。可当他试图抬起手,那里却传来尖锐的刺痛。除了伤痕和血迹,他的手上空无一物,再无半点微光。
那些不似人声的诅咒与哀嚎明明遥远又微弱,此刻却比任何魔物都难以抵挡。伊兰站在阴影中,感到自己像那枚卵一样,在火焰中也化作了碎片。
他低头看向圣水池,昏暗的池水中只有一团模糊的亮影。一阵狂风吹起,火光熄灭,圣水池泛起阵阵涟漪,那模糊的影子便消失了,而那些声音消失了。
真言不知何时来到了伊兰身边。
“有时我会困惑。”伊兰沙哑着开口,仿佛自言自语:“我所坚持的一切……是否真的错了。”
出乎意料,真言这一次回应了他:“你在后悔么?”
“不。”伊兰喃喃道:“这就是最可怕的地方。即便我的选择带来了更大的不幸,我也没有感到后悔。如果神是对的那一边,我想……我在另一边。”
“你的行迹就是神迹,你的意志便是神意。神没有对错,只有选择。”真言轻声道:“不论你如何选择,烈火注定在此地燃起。”
“就像她的结局一样么……”伊兰睁大眼睛,克制着不让眼泪滴落:“说什么神迹者……我只能那样看着罢了……”
“你没有只是看着。”真言的声音从未如此轻柔。她迷雾般的双眼望向海平线,诸星隐没,那里的天空已经浮起了朝霞的颜色:“你伸出了手。一切与之相连的命运都有了另一种可能。”
太阳跃出了海平线,刺目的晨曦照亮了一切。
伊兰在那令人目眩的光芒之中扭开头,泪水未及滑落便已干涸。他想要抬起手遮挡,一片微凉的影子忽然落了下来。
维赫图的手落在他额头上,声音里充满担忧:“你又梦到了什么?”
第41章火狱
维赫图的手落在他额头上,声音里充满担忧:“你又梦到了什么?”
似梦非梦的恍惚在清凉中渐渐淡去。伊兰转过头,望见了寂静的苍蓝色。它把伊兰与那个灰烬般的世界分开了。从前的纽赫如此,如今的维赫图也是如此。
伊兰握住维赫图的手,贴在自己脸上。魔神的手和他的影子一样泛着令人安心的凉意。
窗外的天空仍然是红的,甚至比先前更红。港口仿佛被晚霞笼罩,钟声回荡,海风炙热,空气中有柠檬的香味……可伊兰只是长久地凝望着维赫图的眼睛。他比任何时候都想念莫兰提的雪野。积雪与繁星一同闪烁,彩虹色的流光在天际像轻纱一样飘过,群狼伴他在夜空下奔驰,纽赫偶尔会回头凝望,眼睛里落满星光……
“谢谢你。”伊兰轻声道:“谢谢你愿意再次来到我身边。”
维赫图的眼神却黯淡下去。好一会儿,他才慢慢道:“你从不曾后悔。”
伊兰苦涩地微笑了一下。
“是啊,每一次都是如此。”维赫图的眼睛里有那么多情绪在涌动着,像是怨恨,又像是理解,最后它们统统化作了寂静的哀伤:“这一次,你的梦里没有我。”
“你想在那些令人悲伤的记忆里拥有一席之地么?”伊兰微笑起来:“我的纽赫。”
维赫图的神色柔软下来,咕哝道:“是维赫图。”
“嗯,维赫图。”伊兰像梦呓一样低语着:“你说,命运到底是什么?”
魔神沉默片刻,恨声道:“你不要相信游祭者的胡言乱语,它们恨不得把一切燃烧之物都奉献给暗之心……”
“我不在乎它们说了什么。”伊兰望着维赫图,声音轻如耳语:“对我来说,命运是没有返程,也无法终止的旅途。”
维赫图安静下来,良久,才低声道:“我会陪着你,就像纽赫一样,直到终点。”
“不。”伊兰抬手抚摸他的黑发:“你不明白,那是我自己的命运。”
“你有选择的。”维赫图急切道:“你是星辰,你就是命运本身……”
“不管我是什么,所有的选择都有代价。”伊兰轻笑:“你应当很清楚。”
维赫图猛然沉默。好一会儿,他才哑声道:“我嫉妒纽赫。那个把什么都忘记,却得到了一切的家伙。”
“它是失去记忆的你,而你是拥有记忆的它。”伊兰摇头:“它就是你。”
“不。”维赫图怨恨道:“它才是你的唯一。你在面临任何选择时都只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它。那时你从不考虑代价。而我,我永远都不是你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