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神似乎察觉到了伊兰在想什么。他回过头,抱怨道:“教廷真该死,幸好有这个……”凝之瓶在他手上一闪而过。维赫图皱了皱眉,那盛有光之露的小瓶子又消失了。
伊兰这才看见他手上的灼伤。整个掌心已经可以看见暗燃的筋络和骨骼了。
他一把抓住维赫图的手。微光覆盖上去,那暗色的烈焰熄灭了,但伤口一丝复原的迹象都没有。
“没办法,只有那玩意儿能划破空间的帷幔……”维赫图不太在意:“会好起来的,只要花点儿时间。”影子包裹着瓶中船越过银色的符文,将它推向泉池。小船落入水中便沉了下去。维赫图深吸一口气,抬起手,泉水开始缓慢转动,涌起,一点点增多。当它漫上池壁间银色的符文时,周围的火焰也开始缓缓逼近。
维赫图面色微沉,望了一眼天上。血网中央那团黑色即将坠落——新的黑暗之子要诞生了。
就在这时,影子深处传来了痛苦的喊叫。是那个女人。她挣扎着浮了上来。
伊兰跪了下去,低声道:“她在分娩。”
维赫图沉默了片刻,才慢慢开口:“你知道她会诞下什么吧。”
伊兰当然知道。他闻到了女人身上亡者的气息。她还活着,但同样已是尸体。她和这城中的所有人一样被诅咒了……她的孩子也难以幸免。它在献祭与毁灭中降临,注定会与它头顶的胎海产生纽带。它生在黑暗的裂隙间。对于圣职者来说,没有比这更不祥的事了。他们会杀死它,就像杀死那些降临在人世间的魔物一样。
但伊兰不再是圣职者了,这里也并非人间。他握住了女人的手,在她的额上竭尽全力写下细弱的银色符文。
“这不值得。”维赫图在他身后半跪下来,搂住了他的肩:“一切对人类的怜悯都不值得。”
“可我现在就是人类。”伊兰轻声道。
四周的火焰迫近,女人的嘶喊声更大了。鲜血与羊水伴随着婴儿的降生在大地上蔓延。头顶的天空中,那庞大的血网终于破了,伴随着倾泻而下的炽烈熔浆,新生的黑暗之子发出令万物心胆俱裂的尖啸,女人痛苦的嘶喊和婴儿降生的啼哭与之融为一体。
然后,毫无预兆地,那尖啸声消失了。黑色的影子在火焰中展开双翼,冲向了天空深处火焰的漩涡,不知去往了何方。
伊兰抱起新生的婴儿,伸手掐断了脐带。哭声戛然而止。那是个女婴,四肢健全,呼吸平稳,只是皮肤格外苍白,连周围的火光都无法让其沾染分毫颜色。
他俯身把她放到了女人身边,轻轻道:“一切都好,是个女孩。”
女人在汗水与鲜血中失神地微笑了一下,像灰烬中微微一闪的火焰。
“她得有个名字。”伊兰极温柔道。
女人吃力地摇了摇头。
银色的微光笼罩着她,但所有的光芒在碰触她的瞬间都会熄灭。死亡很久前就已在她身上降临。伊兰悲伤地望着她:“那么……你的名字呢?”
女人吐出了一个耳语般的词,目光落在天际间滚涌的火焰漩涡中,凝固不动了。
下一刻,她的遗体开始和周围的一切一样,开始燃烧。火焰吞噬了她,她同样成为了一个火焰中的黑影。
维赫图护住伊兰和婴儿向后退去。
烈焰已经包围了他们。周围银色的符文时断时续,正在被大火吞噬。泉水接近池沿,却丝毫没能溢出。瓶中船仍然深深地沉在池底。
“太小了。”维赫图低声道:“这样船没办法通过。我们得换个地方。”
伊兰却低头望向脚下。砖石不知何时出现了裂纹,黄金色的火光在裂纹中隐现,无数细小的火苗正在燃起。
影子涌上来,熄灭了那些在伊兰脚下燃起的火苗。维赫图果断抱起伊兰,跳入了泉池之中。影子捞起瓶中船。他们再度潜入了黑暗,在那里寻找出口。
然而他们一次次从影中浮起,周围却始终只有无边的火焰。黑暗之外并没有出路,天火像落雨般滂沱而下,整个城市已陷入一片火海。梯台花园中的泉水已全然干涸,他们能找到的每一处都是,不管那泉池周围的符文是金色还是银色。
拖在伊兰身上的黄金镣铐变得比先前更加沉重,每迈出一步都要咬紧牙关。细微的黄金色火光始终在他脚下若隐若现,裂纹般一直蔓延到火焰之中。伊兰心如明镜——那根本就不是火焰,也并非什么砖石上的纹路,而是法阵的符文。他正踩在一张法阵构成的巨网上,他能感觉得到,那巨网正在收拢。
维赫图皱着眉头在空中轻嗅,忽然目光落在了大圣堂的尖顶上。他神色复杂地望向那里片刻,最终坚定道:“还有一个地方……”
伊兰知道他的意思。大圣堂前有整个诗尼萨最大的泉池——泣泪池。可是……
那里有教廷的大法阵。
维赫图回头,极温柔地靠近,深嗅着伊兰的脸,最后微微一笑:“为什么你看上去那么悲伤?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我们一起在那里熄灭……”
伊兰闭了闭眼睛,低低道:“因为我不希望你就此熄灭。”
维赫图注视着他的脸:“你又在用真话说谎了。”他在伊兰脸上狠狠LICK了一口:“不过没关系。我说了,那不过是最坏的结果罢了。”
说完,影子旋风般裹挟着他们,头也不回地冲入了几近干涸的水面。
这一次黑暗变得很轻薄,四周都是滚烫的水流。当最大的光亮出现时,伊兰立刻感受到了那股异常古老强大的力量。它与圣城的终结之庭和审判塔有着同样的气息——神圣而冷酷,只因那一切来自于毁灭的可怖。
他怀中的婴儿在水中啼哭起来。
维赫图显然也感受到了。他专注地凝视着光亮之处,向那里冲去。
在碰触水面的刹那,银色的法阵像巨网一样笼罩下来。
但影子要更灵活。它灵活地穿过那些因为年久失修而形成的符文断裂,带着他们从圣水池中浮起。
察觉到入侵,这古老的法阵立刻爆发出排山倒海的力量。池水汹涌而起,所有银色的符文都化作实质,如同无数光亮的利刃向着维赫图刺来。
影子竭力抵挡,仍然被无情刺穿,在光刃中四分五裂。维赫图发出闷哼,却顽强地不肯后退。
就在这时,伊兰忽然将婴儿塞入影中,挣脱了他的保护。银光仿佛分海般绕开了伊兰,很快又再度涌上,暴风般环绕着迫近。伊兰直直迎上去,悄无声息地攥紧了指星坠。坠子下的尖端在银光中变长,化为了一把小小的光锥。他任由它刺穿了自己的手掌。
血涌出来,属于指星坠的蓝色光芒也是。它在铺天盖地一拥而上的银光之中显得很小很小,几乎融入其中。但汹涌的泉池却仿佛辨认出了什么,渐渐平静下去。影子终于获得了喘息的机会,重新包裹住了他们。
泣泪池在火光中通红一片,如同一只巨大的眼睛注视着这一切。银色的法阵恢复了符文的模样,在这巨大的眼睛中无声而缓慢地转动着。而他们成为了这眼睛中央黑色的瞳孔。
维赫图将瓶中船抛下,这一次,在足够深的池水中,限制它的屏障终于碎了。帆船在圣水池上浮起,尽管只有小小一艘,仍然足够载着他们离开这里。
泉池光洁如镜,在火光中映出了船的倒影。维赫图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回头望向影中的伊兰:“我们这就离开……”
下一刻,他脸上的笑意凝固了。
伊兰安静地站在水面上,包裹他的影子不知何时早已消失不见。他四肢和颈上的黄金镣铐变成了银色,长长的锁链与脚下巨大的法阵连接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