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兰有些不忍:“他受的苦已经够多了。”
“总有人比他更多。”明暗不定的烛光之中,团长英俊的面容黯淡而疲惫,他叹了口气,抬手在虚空中轻压。尖叫消失了,俘虏在喘息,喘息中夹杂着轻蔑又恶毒的笑声:“你们完蛋了。你们以为得到了卵就能阻止孵化么?不不不,母神的恩赐在降生之前没有真正的形体。只要献祭者的意志不曾改变,它就必然会孵化……你们绝不可能在今夜的浓雾到来之前杀死全部的献祭者……”
伊兰不明所以地转过头:“全部的献祭者,那是什么意思……”
“叛军南行劫掠海滨的村庄时俘虏了许多女人。”团长从来温和的脸上浮现出了少有的冷酷:“其中一个女人某天突然被黑暗中的存在眷顾了,他们再也不能对她为所欲为。绿湾地的某个巫师认为,这是个与黑暗中的魔神沟通的机会。那家伙成功了,然后他们就把她和其他女人一起献祭了。从头到尾,所有参与者都是献祭者。烟波之卵就是那位魔神的回应。”
伊兰沉默了。他盯着法阵中的男人。而那男人居然向他露出了笑容:“你那是什么表情,大人?我们不过是想要在饿死之前找到一条生路……您心中很清楚。那女人是幸运的,她现在是我们的圣母了。等这一切结束,她会在圣堂拥有塑像,享受所有人的膜拜……而你们,高高在上的你们和你们的神,马上就要完蛋了……”
“你是献祭者之一么?”团长突然开口。
“当然。”俘虏狂热道:“为什么不呢?那才是唯一的,会回应我们的真神啊……”
伊兰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等一下……叛神者应当被送回教廷审判……我们只负责斩杀魔物……”
“枢机院给了敕令。”团长摘下手套,抬起手,银色的锁链从法阵中涌出,将那俘虏吊在了半空:“我要问的都已经问完,审讯结束了。”
“隐星!”伊兰语无伦次道:“不要……不要让自己……”
“以神的名义。”团长目光坚定,直视着俘虏的双眼,朗声道:“我,星辰教团团长——隐星米提斯·尤斯提希亚,以强奸罪,杀人罪,叛神罪,在此宣判你死刑。”
锁链收紧,银光在俘虏胸前炸开,鲜血随之喷出。一息之后,法阵的光芒消失。俘虏坠落在地,疯狂与得意尽皆不见,唯有极度的恐惧凝固在脸上。
银色锁链在地上拖动着,发出哗啦啦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一般。团长神色灰暗,任凭它缠绕上自己的全身,消隐无踪。他高大的身躯摇晃了一下。
伊兰慌忙将手覆上他的额头。微光笼罩,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团长的衰弱。
身后的门沉重地响了,极刑钻了进来。看见地上的尸体,他啧了一声:“干嘛不让我来。”
“因为你享受这件事。”团长冷冷道。他轻轻按下伊兰的手,重新戴好了手套:“我没有让你进来。”
“你什么时候都不许我进来。”极刑拨弄着自己断了一截的发梢,百无聊赖道:“你死之前能不能让我进来一次?或者你进来也行,我不介意。”
“安葬好遗体,然后到上面去帮忙。更多的乱军可能已经偷偷入城了。”团长无动于衷:“现在不是发癫的时候。”他转向伊兰,一枚银链拴着的黄金钥匙滑落:“拿好。法阵撑不住时,用卵将它再次引燃。”
极刑啧了一声:“交给他还不如交给我呢。白星那点力量,只够在祭坛上点根蜡烛。”
“我们是在挽救这座城市,不是毁灭它。”团长看都没看他一眼。
极刑无趣地地耸耸肩,嘀咕道:“反正都是一回事。”
伊兰怔然道:“我不明白……”
“卵只有这一个,但魔物多得难以想象。”团长沉声道:“城外眼下已经出现了裂隙,魔物正源源不断地涌出。只是那些魔物与卵不同,一时间没办法突破满是符文的围墙。他们想把这卵作为一根引线,让魔物吞噬整个城市。但反过来,这卵也可以成为我们诛杀所有魔物的关键。一切都看今夜了。”
“等一下!”伊兰急道:“烟波之卵在孵化前是没有形体的,也就是说它的母体现在只是一个人类啊!如果这场战争里有谁是无辜的,那么那个女人肯定是其中之一……”
“城里有更多无辜的人,城外也是。”团长道:“你总要学会抉择。”
“可我们谁都不是神,无权做这样的抉择。”伊兰涩声道。
“凡事都有代价嘛。”极刑打了个呵欠:“牺牲她一个,拯救千万个,不是很划算么。反正她都已经是个祭品了。”
“那样的话,我们和那些把无辜之人献祭的叛神者还有什么两样?”伊兰咬牙低吼。
“啊。”极刑仰天而叹,对团长道:“看到了吧,这才是真的在发癫。”
“除非你还有别的办法。”团长低声对伊兰道:“世界本就不是非黑即白的,我们所有人手上都有鲜血。这也是侍奉神的代价。”
伊兰握紧了拳头。
“不如这样吧。”极刑缓缓靠近伊兰:“我有个解决问题的办法……”
话音未落,一股看不见的力量袭向伊兰。空气中两道银色的光亮狠狠撞击在一起。团长在千钧一发之际挡在伊兰身前,而极刑却露出了兴奋的神色:“我可是在帮你啊,米提……”
“恕我眼拙。”团长摘下手套,锁链爬上极刑的脖子。极刑扯了扯那根锁链,看着对方额头上浮现的银纹,嘴角向下一撇:“啧,开个玩笑而已,不用这么认真吧……”
话音未落,空间忽然震动了一下。紧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灰尘和细小的碎石落下,砸灭了法阵边的一支蜡烛。
“时间不多了。”团长望向伊兰,银灰色的眼睛里有着深重的倦意:“去吧,到上面去,守好卵。法阵撑不住时,做你该做的事。”
伊兰闭了闭眼睛,猛然转身冲出了石门。
外面的俘虏已经不见了,地上只有几滩血迹。灰色的长靴踏过鲜血,声音好像踏过雨后的积水。钥匙的光亮在昏暗之中予以指引,向上的路并非来时的路。台阶狭窄陡峭,一侧是山体,另一侧是深不见底但沟壑。伊兰跳跃时的每一声脚步都带着来自山体深处的回音。
他不知道自己狂奔了多久,直到沟壑消失,狭窄的台阶两侧变成了墙壁。走廊迂回,灯火暗淡。不祥的红光出现在了道路尽头。他跃上石阶,意识到自己回到了昏暗的白杨木厅。先前绘好法阵仍在那里,庞大的荆棘龙骨在它背后的拱门中遥遥地露出了一角。
伊兰奔过去。但这一次,当他穿过拱门,从高台上踩着剑刺顺着龙骨跃下时,发现视野里多了件东西。
黑色的铁链从荆棘龙骨四方延伸,束缚着一只被深红帷幔包裹的笼具。有什么东西在其中窸窣而动,但帷幔的缝隙间却只能看到黑暗。除此之外,所有裸露之处都华美明亮,因为那黄金的底座上满是碎光般闪烁的银色纹印。是圣器金鸟笼和静息帷幔。
风语正带着其他几个神迹者在鸟笼下的祭台前绘制法阵。那是个更大更复杂的法阵,圣晶早已注入,银色的光芒之中,每个神迹者脸上都有汗水。尖碑正在绘制最后的部分,离完成仅有一步之遥。
伊兰嘶声高叫:“等一下!”
可他还是迟了。最后一笔落下,银色法阵迸发的光丝一瞬间将鸟笼束缚,整个法阵由银转红,只有边缘仍是银色的——它与城中的其他法阵勾连在一起,成为了一个整体。
伊兰停下了脚步。
尖碑抬起头,怯生生地远远看向伊兰:“那个……发生什么事了么?”
“……不。”良久,伊兰才哑声道:“没事。”
锋刃显然是误会了,她抹去额上的汗水,冲伊兰毫不客气道:“我们虽然不是‘星’,但控制这种程度的法阵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伊兰走过去:“我来吧。”